駿馬輕車只用了大概半小時左右的時間就拉着乞乞科夫穿過了差不多十俄裡的距離:先是穿過柞木林,然後就是剛萌動生機的莊稼地,再之後是登上村外的山崗,一幅一幅遠景迎面而來。最終被一條寬闊的枝杈茂密的椴樹構成的林蔭路引進了將軍住的莊子。接着這條椴樹林蔭路又變成了白楊林蔭路,在每棵白楊樹下邊都圈着一個小籬笆院,在街的盡頭是一個帶着鏤空鐵門院子。透過鏤空的鐵門,能看到將軍府精雕細刻、頗爲豪華的正面三角門飾,門飾由八根帶着科林斯式柱頭的圓柱支撐着。新漆的油漆味瀰漫着整個空間,所有的傢俱都不斷被油漆刷得煥然一新,任何地方都不允許顯現出陳舊的痕跡。院子裡乾淨得如同鑲了木地板一樣。馬車來到大門口,乞乞科夫畢恭畢敬地跳下車來,同時吩咐人進去稟報將軍,接着便進到了將軍的書房。將軍相貌堂堂,不怒自威,使乞乞科夫感到不勝害怕。將軍身穿一件紫紅色的緞子便服。目光炯炯有神,面龐英武,鬍鬚有些花白,略短的頭髮,後腦勺上的頭髮被剪得特別短,露出的脖頸胖得疊成三層,中間有一道橫紋,說話的聲音低沉中略帶沙啞,言談舉止中透露着威嚴。別德里謝夫將軍和我們所有人一樣,有着許多優點,同時缺點也不少。優點和缺點,像在任何俄國人身上一樣,錯綜複雜地交織在一起。在關鍵時刻能自我犧牲、豁達、大度,爲人果敢、聰明;但在這些優點之中又混雜着自私、虛榮、愛面子、挑剔和一個正常人不能缺少的許多其他毛病。對任何一個官運比他亨通的人他都不喜歡,譏諷他們,寫詩尖酸刻薄地諷刺他們。其中最重要的是他昔日的一位同僚,他認爲這位同僚無論在才智或者能力上都不如他,而偏偏這位同僚升得比他要快,現在都已經是統轄兩省的總督了,而他自己的莊園偏巧就是在這位總督的治轄範圍內,也因此他便成了這位總督的治下之民。爲了發泄心中的不滿,他便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譏諷這位總督,並對他所有發佈的政令都大加指責,認爲這位總督所採取的一切措施和行爲都是非常愚蠢的。將軍雖然心地善良,卻很愛嘲笑別人。一般來說,他愛出風頭,喜歡別人對他頂禮膜拜,喜歡賣弄和炫耀他的聰明才智,也喜歡知道別人不知道的事情。很自然的,他便不喜歡別人知道得比他多了。他接受的是半外國式的教育,卻很喜歡扮演俄國式縉紳。他的性格這樣的不老成持重,而自身的優缺點又如此引人注意,所以也就難怪在官場中會不可避免地碰到或多或少的不愉快的事,於是便早早賦閒在家了。他認爲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敵黨所爲,絲毫沒有氣量地來指責自己有什麼不對;所以退休之後,他依然不改往日的派頭。穿長禮服也好,穿燕尾服也罷,穿便服也好——他的派頭一直絲毫不減。無論是從說話的聲音,甚至到最小的動作,他莫不是頤指氣使,如果不能令下級肅然起敬,那起碼也要讓他們躊躇不安。乞乞科夫此時尊敬和畏懼兩種情感都體會到了。他溫文爾雅地側着頭鞠了一躬,說:“非常榮幸能得到大人您的接見。我素來景仰曾經在戰場上拯救過祖國的英雄,因此認爲必須前來參拜大人。”
看樣子,將軍很是喜歡這樣的開頭。他用頭做了一個十分仁慈的姿態,說:“歡迎先生。請坐吧。您現在供職哪裡啊?”
“我供職的地方,”乞乞科夫沒有坐在椅子的正中間,而是側坐在椅子邊兒上,他用一隻手靠着椅子靠手,說,“開始的時候是在稅務局,大人。之後卻飄忽不定:在省法院裡待過,也在建築委員會待過,甚至在海關也待過。我的生活好比是波濤洶涌的大海中一葉孤舟,大人。可以說我是在忍受中長大的,用忍耐力培育起來的,可以說我就是忍耐的化身……敵人的卑劣,陰險,那就不是能用語言可以形容的了,所以晚年的我想找一個角落可以安靜地度過餘生。目前暫時住在大人的一位鄰居家裡……”
“哦,是在哪一家?”
“堅捷特尼科夫家裡,大人。”
將軍皺了皺眉頭。“大人,他現在很後悔沒能表現出應該有的敬意來……”
“對什麼事情?”
“對大人您的在戰場上立下的汗馬功勞唄。他實在找不出合適的話來表達他的心情。他說:‘如果我能夠用什麼來……因爲我知道要尊敬拯救過祖國的英雄呀’。”
“這是何必呢,他怎麼啦?我又沒生氣嘛!”將軍的心軟了下來,說道,“我還是從心裡比較喜歡他的,也相信他將來一定能成爲一個對社會極有用的人。”
“您說的完全正確,大人:他真是一個對社會極有用的人,不僅能言善辯,而且下筆如有神。”
“大概又是寫一些歪詩或者無病呻吟的東西吧?”
“哦不,大人,不是寫那些無病呻吟的東西……”
“那是在寫什麼呢?”
“他是在寫……一部歷史,大人。”
“寫歷史!寫什麼歷史?”
“寫……”乞乞科夫說到這裡停了一下,也許是因爲他面前坐着的是一位將軍,也許不過是想給現在他們所談論的對象增加一點兒分量,然後接着說,“是在寫一部關於將軍的歷史,大人。”
“爲什麼是關於將軍的歷史?關於怎麼樣的將軍?”
“是關於全部將軍的,大人,全部將軍。具體地說呢,是關於我們國家的將軍的。”
乞乞科夫嘴裡這樣說着,心裡卻在想:“我這是胡說八道些什麼呀?”
“打斷一下,我想我不是很明白……這是一部什麼樣的書呢?是一本關於某一時期將軍的歷史呢,還是把每個將軍的傳記彙編起來?另外,是把所有的將軍都寫進去呢,還是隻寫參加過一八一二年衛國戰爭的將軍?”
“不錯的,大人,只是寫參加過一八一二年衛國戰爭的將軍。”說完他暗自思量:“現在打死我也不明白我是在胡謅些什麼了。”
“那麼他爲什麼不到我這裡來呢?我起碼可以爲他蒐集到很多有趣而真實的資料嘛。”
“是因爲他不敢來,大人。”
“爲什麼呢!雖然我們之間曾經有過一次言語上衝突……但我決不是斤斤計較的人。算了,還是我先去找他吧。”
“哦,大人,他是不會希望您這樣做的,我想他會自己來的。”乞乞科夫說完,暗想:“將軍一定不能去啊!本來這些完全是順嘴胡謅的呀。”
正在這時,將軍的書房裡發出一陣響動,書房內雕花櫃櫥的胡桃木櫥門自動打開了。一個靈活的身影用一隻纖纖玉手執着門上的銅把手,站立在被推開的木門旁邊。即便有一張通透的圖畫從後面用耀眼的燈光照着突然出現在一間昏暗的屋子裡,也不會如這個風采動人的身影的突然出現那麼的令人震驚。這個身影好像是專門爲了照亮這個房間纔出現的。如同一縷明媚的陽光隨着她照射了進來,突然照亮了房間裡的天花板、窗檐和昏暗的各個角落。
她的周身上下好像也放射着一種耀眼的光彩。不過,這是幻覺。因爲她的身材出落得特別勻稱,所以身上各部分,從頭到腳,都顯得非常和諧。一件色調素雅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那樣合體,好像是京城裡的裁縫們聚在一起商量過,才把她打扮得如此漂亮一樣。不過,這也是幻覺。事實上她的衣着非常隨便:一塊沒有仔細剪裁過的單色布料用縫衣針在兩三個地方別了幾下,披到她身上襞褶都這樣好看,使得雕塑家看到都會立即想把她和這件合體的衣裳連同所有褶皺都移到大理石上,讓那些打扮時髦的小姐貴夫人們在相形之下變成一羣醜八怪。乞乞科夫雖然之前根據堅捷特尼科夫的圖畫對她的面龐已非常熟悉,但是在看到她本人時還是像泥塑木雕一般,在他恢復常態之後才發現她有一個很重要的缺陷,那就是長得不夠結實。“給你介紹一下,這是被我嬌慣壞了的小女!”將軍轉過身來對着乞乞科夫說,“不過,到現在爲止我還不知道您的尊姓大名哩。”
“一個平平庸庸之輩的姓名何足掛齒?”乞乞科夫說,“不過,大人總還是需要知道的……”
“我的名和父稱是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大人。”乞乞科夫說完,頭側歪着微微低了一下。
“烏琳卡!”將軍轉過頭對女兒說,“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剛剛講了一件很有趣的新聞。我們的鄰居堅捷特尼科夫全然不像我們想象中的那樣愚蠢。事實上他在從事一件看起來相當重要的工作:在編寫一部一八一二年將軍史呢。”
烏琳卡突然發起火來。“可當時是誰認爲他蠢啦?”她接連不斷地說道,“只有那個維什涅波克羅莫夫這麼認爲,你會相信他這個既無聊又卑鄙陰險的人嗎?”
“爲什麼要說人家卑鄙陰險呢?說他有些無聊倒是真話。”將軍說。
“他卑鄙可惡,不止是有一些無聊,”烏琳卡馬上接過將軍的話茬兒說,“誰那麼欺負自己的弟兄並且把自己的親生姊妹都趕出家門,誰就可惡……”
“可是這些也不過都是傳言啊。”
“無風不起浪,沒有原因大家是不會這麼傳的。爸爸,你品格是那麼高尚、心地是那樣的善良,可是做事情卻有欠考慮,也許有的人會以爲你完全是另一種人呢。你自己心裡明知道他不好,只是因爲他能說會道,又會在你跟前獻殷勤,你就肯接待他了嗎?”
“但是我的寶貝!我總不可能把他趕走吧?”將軍說。
“而且爲什麼要趕他走?爲什麼要不喜歡他呢?”
“話不能這麼說的,小姐,”乞乞科夫輕輕低了一下頭,笑容滿面地對烏琳卡說,“依照基督的教義,我們正是應該愛這類人哪。”
說完,便立即在他的笑容中增加了幾分狡猾的神色,他轉過身來對着將軍又說:“大人,有個笑話是這樣說的:‘要喜愛我們黑不溜秋的樣子,在我們都白白淨淨的時候,人人都喜愛。’大人聽到過吧?”
“不,沒有聽到過。”
“這笑話很有趣的,”乞乞科夫面帶狡黠的笑容說,“在古克佐夫斯基公爵的莊園裡——這個莊園,大人您一定知道的……”
“哦,我不知道。”
“大人,這個莊園的管家是一個年紀很輕的德國人。爲了送壯丁去當兵和處理其他的事情,他常常要進城裡給各個法官們澆澆油。”
話說到這裡,乞乞科夫眯起一隻眼睛來,臉上表現出各個法官們被澆油時的得意神情。“不過,法官們也很喜歡他,親近他。有一次,他在法官們請他的宴席上說:‘諸位先生,如果有機會,請一定到公爵的莊園裡來找我。’大家說:‘好啊,有機會一定去。’過了不久,法官們需要到特列赫梅捷夫伯爵的領地裡去調查一樁案子——特列赫梅捷夫伯爵,大人一定是知道的了。”
“不知道。”
“法官們到那裡並沒有調查案件,一去就到了伯爵的老管家那裡坐下打牌,三天三夜都沒閤眼。燒茶喝賓治酒,桌上的吃食自然也是沒有斷過。老管家對此厭煩透了。爲了能把他們支走,老管家就說:‘先生們,你們應該去看看公爵的管家——那個年輕的德國人:他住的地方離這裡不遠,他在等着你們哩。’‘我們的確應該去看看。’他們說罷,就大模大樣地坐上馬車去找那個德國人去了,喝得醉醺醺的,沒刮臉,也沒有好好睡過一覺,……那個德國人呢,大人,這裡要說明一下,此時纔剛剛結婚。娶的是一位貴族寄宿女中的畢業生,年輕輕、嬌滴滴的(乞乞科夫臉上表現出了一副嬌滴滴的神色)。此時小兩口正柔情蜜意地坐着喝茶呢,突然門被踢開了,闖進來一大羣人來。”
“我可以想象得到,他們的神情一定很好笑!”將軍說完,獨自笑了起來。
“那個年輕的管家一下子愣住了,問道:‘你們有何貴幹?’‘啊!你原來是這麼個小人!’說罷,他們都變了臉……‘有事情要找你調查,你們莊園裡釀了多少酒?把賬本拿來!’那個年輕的管家就到處亂翻找賬本。‘喂,找人來作證!’結果,就把這個管家綁了起來,帶到了城裡。這個德國人在城裡的監獄裡待了一年半。”
“瞧!”將軍說。烏琳卡拍了拍雙手。“他老婆自然是要去四處奔走了!”乞乞科夫接着說,“但是一個沒有任何社會經驗的年輕女子她能幹成什麼事呢?後來也多虧遇到了好心人,勸他們講和。那個年輕的管家拿出了兩千盧布,並且宴請了他們一次,倒也總算把這件事給辦好了。在宴席上,大家都喝高興了,他也喝高興了,這時候法官們對他說:‘你當時那麼對待我們你就不覺得慚愧嗎?你總是想看到我們穿戴整齊的、颳了臉、穿着燕尾服的樣子。不,你要喜愛我們黑不溜秋的模樣,我們白白淨淨的時候,誰看了都喜愛。’”
將軍哈哈大笑起來,而烏琳卡則痛苦地嘆了口氣。“爸爸,我不明白,你怎麼能笑得出來呢!”姑娘很煩躁地說。滿臉的怒色把她那美麗的額頭都籠罩了……“這是一種很可恥的行徑;爲了這種行爲我都不知道應該把他們哄到什麼地方去纔好……”
“但是我的朋友,我卻絲毫不認爲他們是對的,”將軍說道,“但是這件事情是這樣的可笑,我又怎能不笑呢?怎麼說來着:‘要喜愛我們白白淨淨的模樣……’”
“是說要喜愛我們黑不溜秋的樣子,大人,”乞乞科夫接過話頭說,“要喜愛我們黑不溜秋的模樣,我們白白淨淨的時候誰都喜愛。哈,哈,哈,哈!”
將軍的身子笑得直顫。曾經戴過大肩章的兩肩也抖動着,如今好像依然還戴着大肩章。乞乞科夫也允許自己使用了表示笑聲的感嘆詞,只不過他出於對將軍的尊敬考慮,他用的感嘆詞是以元音З結尾的,即呵,呵,呵,呵!他的身體也笑得搖晃了起來,不過他的兩肩可是一點兒沒有抖動,因爲他畢竟從來都沒有戴過大肩章嘛。“我可以想象得到,沒有刮過臉的法官們,他們的樣子一定好看得很!”將軍一邊說
,一邊繼續笑着。
“是的,大人,不管怎樣說……畢竟不眠不休……奮戰了三個晝夜,那也跟受了戒齋一樣:都有些面黃肌瘦嘍!”乞乞科夫也一邊說,一邊繼續笑着。烏琳卡這時坐到了椅子上,用一隻手捂住了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好像是在爲沒有人來分擔她的義憤而感到萬分的惱怒,說:“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可氣。”
正在交談中的三個人心中所產生的情感差距之大,確實是非常少見的。第一個人是覺得那個年輕的德國人過於迂腐、不懂事而感到可笑。第二個人是覺得那些法官們捉弄人的手法可笑。第三個人則是由於這種非正常的行爲沒有受到應有懲罰而感覺不痛快。可惜沒有第四個人來分享這個能讓有的人感到可笑而讓另一些人感到不痛快的笑話了。一個淪落到無可救藥地步的齷齪的人,卻依然要求別人愛自己,這又能說明什麼呢?
這究竟是動物的本能?還是被低級的慾望壓抑得岌岌可危的心靈通過齷齪的行爲,對這具麻木不仁的軀殼發出的微弱的呼救聲:“兄弟,快來救救我!”但是沒有第四個人來爲兄弟心靈的滅失而感到痛苦。“我不知道,”烏琳卡慢慢地把手從她的臉上移下來說,“我只是感到很可氣。”
“不過,你可千萬不要生我們的氣喲,”將軍說道,“其實我們並沒有什麼過錯。現在吻我一下然後就回到自己的屋裡去吧。我現在要換衣裳然後去吃午飯了。你,”將軍突然轉過身來對着乞乞科夫說,“你留下來吃午飯吧?”
“只需大人……”
“不用客氣。有菜湯給你喝!”
乞乞科夫很優雅地把頭輕輕低下去表示了感謝,等他再把頭擡起來的時候,烏琳卡已經出去了。在她站過的位置上,現在站着一個留着大鬍子、身材高挑的僕人,他用一隻手託着銀盆另外一隻手拿着盥洗壺。“你不介意我在面前換衣服吧?”將軍說完,就把便服脫掉,同時把裡面襯衫的袖子挽到結實粗壯的胳膊上。
“大人,您在我面前不但可以換衣服,而且可以做任何您想做的事情。”
於是將軍開始洗臉,呼嚕呼嚕地噴着水,像只水鴨子。帶香皂沫的水星子在銀盆的四周飛濺着。“那句話怎麼說來着?”他一邊從不同的方向擦拭着粗壯的脖子,一邊問,“要我們白白淨淨的模樣?……”
“是要喜愛我們黑不溜秋的模樣,大人。”
“要喜愛我們黑不溜秋的模樣,我們白白淨淨的時候誰都喜愛。好,很好!”
乞乞科夫非常高興。他突然福至性靈起來。“大人!”乞乞科夫叫了一聲。
“怎麼了?”
“我這兒還有一個故事。”
“什麼樣故事?”
“也是一個可笑的故事,可是我卻不知道爲怎麼也笑不起來。甚至,如果大人……”
“怎麼回事?”
“是這樣子的,大人!……”說着,乞乞科夫向四周掃了一下,在看到伺候的僕人端着臉盆走出去之後,又接着說道:“大人,我有一個年老的伯父。他有大約三百個奴隸,除我以外,他再沒有別的繼承人了。他因爲年老已經不能親自管理他的莊園了,可是卻還不肯把莊園交給我管理。他有很奇怪的理由,他說:‘我不清楚我的侄兒,他也許是個敗家子呢。讓他向我表明他是個靠得住的人吧,讓他自己先搞到三百個奴隸吧,這樣我就把我自己的三百個奴隸也交給他。’”
“真是一個糊塗的人啊!”
“大人,您說得很正確。但是現在您想想我的境況吧……”乞乞科夫壓低了嗓音,似乎要講一個秘密一樣說:“大人,老頭子的家裡現在有個管家婆,那個管家婆有自己的孩子。弄不好老頭子的財產要全送給了他們。”
“那傢伙不會是老糊塗了吧,”將軍說道,“但是我不清楚我現在能幫到你什麼忙呢。”
“我是想出了這麼一個法子。趁現在還沒有進行新的農奴登記,一些大的莊園主除了有活着的奴隸,都會有不少死去的奴隸……比方說吧,如果您肯把您莊園上的死去奴隸作爲活奴隸全部給我,並且可以簽訂契約,我就完全能把文契給老頭子看,那個時候就不管他怎樣兜圈子,最後總得把他的遺產都交給我啦。”
聽到這裡,將軍放聲大笑了起來,也許從來沒有人像他這樣笑過:他笑着倒在了圈椅上,頭使勁地向後仰着,差一點兒要喘不過氣兒來了。全家都被驚動了起來。僕人趕來了。女兒也跑了進來慌慌張張地問道:“爸爸,這是怎麼回事?”
“哦,沒有什麼,我的朋友。哈,哈,哈,哈!回到你自己屋去吧,我們馬上就去吃午餐。哈,哈,哈!”
將軍笑得喘不上氣來,笑聲還中斷了幾次,但是每次都會以新的力量再重新爆發出來,從走廊一直傳到莊園裡最後一個房間,響遍了高大攏音的將軍府邸。乞乞科夫如坐鍼氈地等待着這場反常的大笑結束。“喂,老弟,請你原諒:真虧你想得出來用這種小把戲,哈,哈,哈!老傢伙可是真要受到款待了,要把死去的奴隸端給他了。哈,哈,哈,哈!伯父啊伯父!這老傢伙要受到怎樣的捉弄啊!哈,哈!”
乞乞科夫覺得十分難堪:僕人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大人,您這淚是笑給逼出來的呀。”他說。
“請原諒我,老弟!哎,笑死我啦。我答應給你五十萬死去奴隸,看看你把死奴隸的買契交給那個老頭子的情形。喂,他怎樣了,很老了嗎?他今年有多大年紀啦?”
“八十歲啦,大人。可是此事是萬萬不能夠傳揚出去的,我希望……以便……”乞乞科夫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將軍的臉,又看了旁邊的僕人一眼。“你先出去吧。過一會兒再過來。”將軍對僕人說道。大鬍子僕人出去了。“大人……這件事情……大人,我希望您能夠保守秘密……”
“這個你不必多說,我能理解。這個老傢伙!八十歲還有這樣糊塗的想法!他外表怎麼樣?精力很旺盛嗎?還能不能走動呢?”
“倒是可以走動,不過卻很費力氣。”
“真是老糊塗了!還有沒有牙呢?”
“總共還有兩顆,大人。”
“真是頭蠢驢!老弟,你也別生氣……他真是頭蠢驢呀!”
“是一頭蠢驢,大人。儘管他是我的親人,並且意識到這一點我也很難受,可是他真是一頭蠢驢。”
不過讀者們自己也能明白,乞乞科夫意識到這一點並不難受,更何況他生來也沒有過什麼伯父。“那麼,大人,如果您真的肯那麼仁慈善良……”
“給你死去奴隸嗎?我想爲了你想出來的這個好主意,我會把他們連同他們現在住的地方都可以給你!把那些墓地也全都拿去好了!哈,哈,哈,哈!老頭子啊老頭子!哈,哈,哈!你要受到怎麼樣的捉弄啊!哈,哈,哈,哈!”
將軍的反常的笑聲又在他家的各個房間裡響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