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女人,真是軟硬不吃。
她拽起唐宇將他按在沙發上,指尖蘸着冰涼的藥膏,蜻蜓點水般敷衍地敷在他的臉頰上。
可是他的嘴角卻浮出笑容來,笑容欣慰地讓顧思陌莫名其妙。
“兩個耳光就把你的腦子抽壞了?”她問道。
“打人不打臉,打臉傷自尊,”唐宇說道,擡起手摸了摸半面臉頰,“無計可施就打人,一出手就是狠招數……”
“講道理你不聽,對你這種人——只能以暴制暴。”她揚眉,全然不是平日裡那種溫和的樣子,溫潤下的尖銳終究被他徹底地激發了出來,“將自己的喜歡強加到別人頭上,就是一種騷擾。你以爲你有點身家,有點樣貌,全天下的女人就該爲你的追求表示感激,我應該謝謝你看上我?我原本以爲你是一個很有分寸的人,現在看來倒是我高看你。”
“爲什麼拒絕那些可以得到的東西,你明明就很想要?”他的神態依然很認真,虔誠地像是問一個他一直沒有得到解答困擾多年的魔障。
“得到就會失去,不如不要。”她的回答乾淨利落。
鼻尖傳來的是清涼的藥膏氣味,面頰上的藥膏開始發揮作用,清清涼涼絲絲入肌,眼睛因爲清涼氣息的薰染流出眼淚,唐宇的視線模糊了,面前顧思陌清冷孤絕的影子和他記憶裡的那個影子合而爲一,那種因爲巨大的恐懼封閉內心的絕然讓他感到透徹心扉的心疼。
“你想和我說什麼,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嗎?可是我這種人,如果要就是一輩子,少一秒都不算一輩子,你給不起!”
她見過了母親悲劇的一生,不想重蹈那樣的覆轍。
她的骨子有着瘋狂殉葬的勇氣和剛烈,所以不願意成爲激烈情感的犧牲品。
顧思陌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燃燒至頭頂將她燒成一團灰燼,她頹然地坐下來,右手死死地握在掌心中。
“我一個人很好,真的很好。我有養活自己的本事,可以結交不同的朋友,我從來不曾虧待過自己一天,我以爲這樣我就可以贖罪,可以光明正大地活着走到盡頭死去。直到……小哲回來。”
她的目光飄向那幅山水畫,畫意遼闊而蒼茫,山水依舊人無蹤。
“思陌,你活的太純粹!”老教授的話語裡有深深的嘆息,她年歲已經很大,皺紋爬滿了面龐,眼神依然明湛,而站在她面前的少女顧思陌亭亭玉立嬌豔如花,“我一輩子沒有結婚,沒有子女……在很多人眼裡我是個怪胎,”她笑呵呵地說道,“在這世上一個女人堅持獨身可有多難,大概我活到這種年紀纔有資格說上一句太難。但是我從來沒有後悔過,一天也沒有!思陌,只有記憶裡的人是永遠不會變的,雖然活着的時候我身邊看似什麼都沒有,但是其實我擁有的誰也奪不走。”
老教授目光閃動,充滿着嚮往和懷念,“他死在戰場上,連屍骨我都沒有見到。有時候我也會想,或許如果等到他回來,我們結婚生子就這麼過下去,也會在平常日子裡拌嘴,然後到了現在這把年紀互相攙扶着散散步……可是我沒有機會了,我用一輩子等一個永遠都不會回來的人。”她看着顧思陌,愛憐地摸了摸她的頭,“有些人生下來就有這種傻氣,我和你都是,所以我碰見你,讓你喊我一聲老師。”
“用自己的方式走完一生才叫真的活着,別活在他人的目光裡。從小走歪了路不算什麼,經歷過生死磨難還能認真生活的人,纔是真正的勇者。”
她將那些過往封存在記憶裡,將逝去的人封存在記憶裡,從來沒有想過還有重新來過的機會。
“他沒有死,我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辦。”顧思陌痛苦地皺着眉頭,“我不知道這些年來他發生了什麼,也沒有勇氣去一探究竟。我竟然還傻到想等個承諾,幼時的承諾又怎麼能當成真的,可是這些年,我都一直認爲承諾是真的!”
她的疑惑和執着都像極了母親,用永遠無法回頭的承諾當做支撐,猶如母親臨死之前陷入昏迷的喃喃自語,“平崗,回去……紅梅開了……”
驕傲地從來不對任何人說出自己的悲痛和苦難,卻一直都在用最初的美好當做信仰。
“思陌,只要你願意,會有人愛你照顧你……”
“你渴望被愛渴望的發瘋,那是你不是我,照顧?我需要什麼樣的照顧,如果因爲老到沒人照顧而感到痛苦,這把刀就會插在我的心臟上。”她指尖一翻,一柄尖刀出現在手上,刀刃明晃晃的,“想要了解我,你要看看自己有沒有那個能耐!”
隱藏在綿密外表下的尖刀終於亮了相,長髮圓臉的溫雅女人露出了血液中的悍性,顧思陌冷笑着低頭問他:“你可以走了嗎?”
幼年所學,刻入骨髓,她未有一日忘卻。
“原來我捱了兩個耳光是輕鬆的懲戒。”這種時候,唐宇還幽默了下,“是我的冒昧觸犯了你。不過我不會放棄追求你……”他站起身來,對着明晃晃的刀尖,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我不會放棄的。”
顧思陌的目光裡是直白的不耐煩,“唐先生平時日理萬機,和我這麼無趣的人較勁,真的是浪費時間。”
但是這麼多年,離她最近的一個人,就是唐宇。他出現的時機湊巧遇見所有的不尋常。
唐宇至今都沒有明確表現出放棄,反而更加目光炯炯饒有興趣地看着她。
對於生性好鬥的男人而言,征服欲是與生俱來的本能,與情感無關。
唐宇是個耐心和韌性都絕佳的人,在一次又一次地試探中發現了讓他欲罷不能的鐵板。是的,顧思陌,響噹噹鐵板一塊,軟硬不吃態度明確,但是她還是無可奈何地暴露了弱點。
僵持的局面總要有一個人先低頭,唐宇是篤信笑到最後才笑的最好的人,他用欣賞的眼光看了看那把精細的小刀,說道:“看起來很鋒利。”
“割斷你的喉嚨只需要一刀。”
“咳咳,法制社會,殺人犯法的。”唐宇說着,問道,“你這身手很不尋常,爲什麼選擇了編輯工作?”
顧思陌愣了下,回答道:“這有什麼好問的?”
“是因爲你連夢都不敢做,所以特別喜歡看別人做夢?”唐宇一針見血地指出,離她近了一點點,“你太獨特了,隱藏的這樣深……雖然現在國家管制的厲害,但是明道暗道也有相應的規則,你卻選擇了站在陽光下服從制約……”
被謝微踢到基層的那幾年,他對於國家明道暗道的規則都有所瞭解。
“我答應了不再那樣活着,做人要恪守誓言,”顧思陌坦誠地說道,“所以請不要打擾我的生活……”她笑了笑,“對你我都好。
顧思陌的聲音低下去:“我的身後有很多麻煩。從黑暗裡走出來的人才能明白陽光的可貴,不奢望你能理解,但希望你能尊重。”
“像那天躲開那個人一樣的麻煩?”唐宇鍥而不捨地追問,看到顧思陌抿着脣用沉默迴應,他看了一眼手腕上做工精良的手錶,“每次和你在一起,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我晚上還有事,先走了。”
彷彿是解釋,也是另外一種形式的不甘心。
唐宇說道:“我討厭任何人的觸碰,所以我不會對你做什麼的,在我眼裡你就是你,我只看到你沒有看到麻煩……給我一個機會……”
話未說完就被顧思陌打斷:“我不需要有目的的朋友。”
唐宇目光堅定、坦誠,還帶着點羞澀的含情脈脈:“思陌,別對我這麼不公平。”
顧思陌揚了揚手將他送出門,“哪有那麼多公平。你已經比普通人擁有了太多,所以得不到的對你格外有吸引力……過段時間你就會明白了,那天在西餐廳和你吃飯的女士纔是你要交往的對象,再見。”
“思陌,那個人是我姑姑。”唐宇解釋道,無力地被送到門口。是誰又有什麼重要,這個女人並不在意。
他第一次送她回家,也是在門口道別。
兩個人都不熟稔,有着彬彬有禮的客套,她身後是溫暖的燈光,整個人都在暖色的燈光裡散發出光芒,他敏銳地覺察到了她閒情逸致下隱藏的寂寞,可是她所有的真切都隱藏了起來,摸不着也看不透,但那本質他太熟悉,像他夢裡永遠也沒有回過頭的母親的背影。
可惜彼時,他並不懂如何付出,等到懂時,已沒有了機會,所以他不想看着極其相似的身影同樣落寞。
唐宇坐了這許久,溼潤的發已幹。
他們的距離,一個在門內,一個在門外,門外的人無法進入,門內的人不想出來。
顧思陌依靠着門框,抱着胳膊站着,終究沒有再說什麼。
“再見。”唐宇黯淡了神色,腰背挺的筆直,慢慢地轉身,聽到身後那句低語。
“有些堅持是一輩子的事……他死了我念着他,他活着我陪着他,這世界沒第二個人會爲了我死,生死不負說起來簡單,要做到才叫說話算話。”
唐宇沒有回頭,那一聲嘆息飄落在空蕩蕩的樓道里,“我懂,但是我不捨得。”
顧思陌關上門,才發覺她的右手指甲早已深入血肉。
她蹲下身去,自嘲地笑了笑。
她要有一個信念才能活下去,因爲記憶裡的那些永遠都不會變,不然這些年她要如何撐過來。就算有人愛她願意照顧她,但是如果出現了變故呢,像母親那樣因爲無法接受最終瘋狂嗎?那樣的結局,不要也罷。
她喜歡看旁人的故事,守護別人的夢想,是因爲早就知道,從她打斷古默桓的腿,小哲爲了放她走被捆在地窖,母親與父親決裂燒了老宅子的那天起,所有的事情就被她親手推向了最糟糕的結局。
死,有什麼難?被父親用槍指着頭閉眼一槍而已,衝進大火中下地窖燒成灰燼而已,在母親瘋狂的時候被慘烈折磨而已,只有帶着曾經的期許和愛溫暖活着,纔是最大的難。人生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才害怕重新擁有。
唐宇,曾離她那樣近,終究還是沒有再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