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默桓的存在,是顧思陌無法接受的。
因爲他是父母感情破敗的證明。
顧思陌無法理解,爲什麼那樣深愛父親的母親竟然默默接受了古默桓的存在,看到那張跟父親輪廓相像的臉,母親的心裡該有多痛?
偏生她從小眼見的都是掠奪與鐵血一樣的規矩,眼中所不容的就一定要出手毀掉。
“這丫頭命裡帶煞,逢火化兇……”集市上一位頭髮花白的老道士拉着她的手看完掌紋後嘖嘖嘆道,卻被雪如姨用力推開,“不開眼,想騙錢滾一邊去。”
“癡人!若是踏上正道,才保一生平安。”老道士在身後唸叨不休,全然不知雪如姨在當時就摸走了他放在兜裡的菸斗。
顧思陌的母親出身自久遠的黑道世家,雪如阿姨是母親自幼手帕交的夥伴。
可是顧思陌有記憶的時候,就從來沒有見過母親這邊的親屬,她安然地居於貧困的小山莊裡做着等待丈夫歸來的美夢,等來的確是帶着私生子回來的丈夫。
小哲當時尚且懵懂年幼只知道又來了夥伴,女孩子卻要敏感早熟的多,顧思陌指着怯生生的古默桓問母親:“他是誰?”
不知道那時候父親是怎麼與母親說的,她眼圈紅紅的,卻仍用耐心回答顧思陌:“是你弟弟。”
雪如阿姨冷冷道:“你什麼時候又給默默生了個弟弟?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姐我看你的腦袋殼子也壞掉了。”
“當着孩子別說這樣的話。”
“哈,他們又聽不懂。不行,我得問問去!”雪如阿姨衝了出去,就跟父親帶回來的那一票人吵嚷了起來,還和父親那邊的九姨大打出手,直到父親那樣低聲喝道:“這是幹什麼?”
顧思陌和古默桓的父親,江湖人稱“古七爺”的古天翼,並不是個傳統意義上的好人,他是個少時就好勇鬥狠的人,雖然曾經有過段時間的沉寂想要憑本事養家餬口,卻在被不公平對待後很快就走上掙黑錢的道路的流氓頭子,綁票收錢,控制商路,走私古董,很快就建立了個嚴密的地下幫派體系。
當他事業略有成就的時候,並沒有忘記顧思陌的母親,所以就有了回頭接他們回城的事,從此之後,顧思陌童年那個無憂無慮的山莊小院就成了徹底的過去。
母親的痛苦與掙扎,那個時候顧思陌並不太懂。
她只是欣喜自己終於見到了父親,而父親又是那樣一個“有本事”的人。
古天翼雖然走得是黑道,但是是個很講義氣的人,對待手下的弟兄獎罰分明,所以在顧思陌的眼中,父親是她很崇拜的人。七歲的小女孩,見到從未謀面的父親,這個父親又那樣英俊有能力,產生很崇拜依賴的感情並不是太難的事。
母親雖然喜歡平凡安定的生活,但是也幫父親執掌了家宅內事,處事有條理,人人都敬稱一聲“阿嫂”,而顧思陌則被成爲大小姐,古默桓被稱爲小哥。
如果日子就這樣繼續過下去,倒也沒有什麼太多的波瀾。
古天翼的地盤開拓地穩紮穩打,他的手下魚龍混雜,對他極爲忠心,爭搶的手段又狠,一時在C城風頭無量,這樣的幫派對於繼承人的培養都很在意,因爲繼承人對以後的發展非常重要,古天翼對顧思陌和古默桓一視同仁地教育,兩個人學的東西都是一樣,顧思陌總是憋着每一樣都做到最好,拼命想要得到父親的誇讚與喜愛。
而古默桓相對來說,就顯得心態平和的多。
母親一直都是隱忍的,直到雪如阿姨死在外面,父親與母親之間的問題才浮出水面,顧思陌第一次見到那樣瘋狂的母親。
“雪如死了,你連雪如的命都要,你爲什麼要這樣對我?”
“雪如的死是個意外。”
“我爲了你早和那個家斷了來往,他們去他們的海外,我有我的生活,你爲什麼讓雪如去聯繫他們,小哲這麼小的孩子就沒了母親!這樣的日子我一天都過不下去,當年你讓我留下來的時候,說過要給我平淡普通的生活,你是個騙子!你看看默默現在被你教成了什麼樣子,一句話聽不順耳就敢拿刀子捅人。我討厭這樣的生活,你把默默和小哲給我,我們回村裡去,要不然你就帶着那個孩子走!”
那一耳光打在母親的臉上,也打在顧思陌的心上。
她呆呆地站在門後,一時不知道作何反應。
父親的聲音是陰冷的:“聽着,什麼樣的日子由不得你做選擇,如果不是你我怎麼會被關起來。你現在想要和我拆夥?你做夢。”
父親甩門出去,母親無助地跌坐在地上哭泣,那個時候讓她恨在心裡,因爲父親的絕情和母親的懦弱,所以她做了個錯誤的決定。
顧思陌聲音平淡地說着這些往事,伸出手來摸了摸裕哲的額頭,他躺着不動,接話道:“我對媽媽沒有那麼多的記憶,我只知道她很愛笑,喜歡抓起我拋來拋去……忽然有一天她就再也沒有回來了,我現在每次想她,都記不太清楚她的樣子。”
“小哲,如果真的有上天的話,爲什麼這些錯事的後果沒有報應到我的身上?”她的手指溫潤,觸碰到了他的眼睛,裕哲的睫毛長而翹,觸碰到的時候手心裡癢癢的,可是這樣漂亮的一個孩子,這樣漂亮的一雙眼睛,全然毀了,是因爲她,都是因爲她。
那樣的哀慟壓抑,所有的歉疚都化作說不出口的苦澀。
“我以爲你在那場大火裡死了,這麼多年沒有一日好過。”顧思陌說道,“我只是應承了母親會好好地活下去,過她想讓我過的生活,可是我沒有一日覺得開心,我總是在想,如果父親沒有回來,我們還是生活在那裡,該有多好。”
“沒有那裡了,那個村被一場泥石流淹掉了。”裕哲說道,“我回去看過。”
他回去過一次,發現所有眷戀的過往都被淹沒了。
“姐姐,我死了以後,你也要好好活着……”說出口非常艱難,但是裕哲還是說了出來,“我不肯讓你照顧,你很傷心,我知道的。”他虛弱地浮現一絲笑容,“可是我不捨得你難過,小時候養父讓你殺了那隻你親手養大的小兔子,你雖然當時沒有猶豫就下了手,但是我知道你偷偷地哭了好幾天。所以我把那隻小兔子偷偷地埋了起來……姐姐,你的心裡有太多的事,活得太辛苦了。我死了以後,這些事和我一起埋葬,你就都忘掉,然後開開心心地活着,好不好?”
顧思陌咬破了嘴脣,鮮血順着嘴角流下來,她卻感覺不到疼痛。
“小哲,你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害怕過。
躺在病牀上的裕哲仍然只是虛弱地笑笑:“我抗爭不過它的,我早就認了。”
“誰?”
“命運啊,我抗爭不過它的。”彷彿還是那個一心依賴崇拜姐姐的孩子,裕哲露出個燦爛的笑容,“我一直都覺得姐姐是個很厲害的人,你一定可以比我做的更好,要打敗它,永遠不要像我這樣懦弱地屈服。”
她何德何能,此生有這樣一個傻孩子奉獻全部!
顧思陌擁抱着裕哲,感覺到懷抱裡的人瘦的如同一張薄紙片,每一根骨頭都硬硬地凸出來,她只能這樣擁抱他,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顧思陌身上是裕哲魂牽夢縈的味道,他最安心的地方,頭痛起來的時候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但是在這樣的懷抱裡,他不捨得離開。
他果然還是太貪心了,原本只是想聽到她的消息,就變成忍不住想要認她,彆彆扭扭地想要讓她知道有多對不起他,卻在知道她的歉意和內疚後又不想讓她補償。
“姐姐,我很髒。”他還是掙扎着推開了她,不顧顧思陌的不捨,拽起身上的被子想要將自己隱藏起來。
眼前是一片黑暗,他不知道顧思陌現在是什麼樣的表情,也沒有聽到她的動靜。
裕哲慌亂地伸出手去摸,觸碰到顧思陌的臉,驚異於手指上沾染的淚水,那樣滾燙的大滴的淚水,彷彿流不盡似的,重重地打在他的手上。
傷心到深處的眼淚,無聲無息,像是從心底流出來的,連哽咽的聲音都沒有,顧思陌很少哭,卻覺得一生的眼淚都流在了此刻。
“小哲,我寧願現在得病的人是我。”顧思陌說。
裕哲慌亂地搖頭:“姐姐……”他想去擦掉她的眼淚,自己卻也忍不住哭了起來。
顧思陌擁抱着他,只覺得整個天地都壓在身上那樣沉重,這麼多天的壓抑終於爆發,再也無法壓抑,“如果你死了,我該怎麼好好活下去?我毀了你的一生,我是罪魁禍首,這一切都是因爲我,你纔會變成這樣!我連彌補的機會都沒有,一切都來不及了……我該怎麼辦呢?”顧思陌語無倫次地說着,任由裕哲擦着她的眼淚,可是眼淚那樣多,怎麼擦都擦不掉。
裕哲一陣頭暈目眩,劇痛傳來,咬着牙哼了聲,昏倒在顧思陌身上。
陸飛揚到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大批醫護人員進入病房內急救,顧思陌捂着臉蹲在走廊的盡頭,他走過去,聽到她是在悲哀的哭泣。
儘管和裕哲相處的時間並不長,但是裕哲音樂方面的靈氣很是打動他,兩人也算得上是知音。
這樣天才的音樂人竟然已是腦癌晚期……陸飛揚只能慨嘆上天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