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宇坐在汽車裡,看到顧思陌向他走來。
自從裕哲去世之後,她整個人都有一種讓他說不出的感覺,就好像一顆蒙塵的明珠被拂去了塵土,露出原本瑩潔的本質,連眼神都變得明透起來。
原本他以爲她會痛苦會崩潰,甚至想好了如何在那時陪伴她,現在看來似乎沒有必要了。顧思陌比他想象中要堅強得多,當裕哲生命停止跳動的那一刻,他看到顧思陌的失神,已經隨即處理後事的果斷,他就知道,這個女人如同她母親一樣,有着極爲強悍的神經支撐自己不倒下。
可是唐宇忍不住不去關注她,在他第七次微微側目打量顧思陌的時候,她開口問道:“你有話想跟我說?”
他的聲音磁性中透出溫暖:“母親去世的時候我也覺得無望,我再如何努力她也沒有機會看到,我曾經以爲我再也看不到一個像她那樣的人,被背叛的一無所有也如重生,可是她沒有放過她自己,到死都保留着唐太太的頭銜……如果是今時今日的我,一定會告訴她,太過於努力的證明只能說明從一開始就已經輸了,思陌,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不要跟自己賭氣,我知道你一定聽得懂我在說什麼。”
顧思陌笑了下:“怎麼和我說這個?”
唐宇說道:“思陌,謝謝你在這種時候,仍然履行對我的承諾,只是我想我不太需要,我有我不能放手的事,他們佔去了寰通百分之三十五的股份,而母親留給我的只有百分之十六,只要一天那些股份不在我的手上,寰通就不是完整的,你去過了唐家,也一定看出來那邊情況複雜。當初我是有私心,但是現在我不想你再捲進這些事情裡。”
唐宇將車停在路邊,認真地側頭看着顧思陌的眼睛。
她已經不是青春方艾的年紀,沒有活潑伶俐的目光,因爲太過於沉靜,總是給人一種淡淡的疏離感。
唐宇卻在踏入她家門的時候,感受到她心底深處對於生活的熱愛。
她剛剛失去了重要的親人,卻不得不收拾起過度的傷心面對接下來的事。
唐宇知道夜深人靜的時候,她一定在默默地哭泣,因爲有一天夜裡,他實在放心不下給顧思陌打電話,聽到她喑啞的聲音。
顧思陌的眼睛如同一汪深幽的泉水,唐宇看着這樣的眼睛,他忽然對自己失去了信心,就如同以前每次鼓足勇氣想安慰因過度強勢而顯得孤寂的母親,那些溫暖的話語凝結在喉嚨裡,吞吐了幾次也說不出那樣的句子,他只能在她略顯犀利的注視下,將掩飾的成績單或是工作計劃書放在她的面前。
他太缺乏來自於親人的關懷和愛護,於是對於情感的渴望壓抑在心裡,直到遇見顧思陌,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何就像着了魔似的想要探究,想要征服,想要擁有。
也許愛情的到來就是這樣,就好像將一個火把丟到油庫裡,你能聽到熊熊烈火燃燒時那一剎那的灼熱,卻因爲缺少經驗,只能看着火堆漸漸冷卻下去。
“思陌,我厭惡與人過分的親密,這些年來我都用紳士風度將自己僞裝的很好,而且……”他艱難地開口,“而且我沒有辦法背叛自己的情感,她永遠都不知道我有多愛她。”
“你看到了,那個家裡,看上去誰都一臉的和善,眼裡卻都是算計,我一直都痛恨着自己爲什麼是那個男人的孩子,你看到他了,他因爲早年的中風一直臥牀,每次見到他都是那個樣子,從來不敢正對我的眼神,這樣的人是我的父親……”
唐宇笑了下,笑聲也是冷的,接着說道:“平崗山上紅梅開,誰也不知道她當年是爲了煤礦還是爲了愛情嫁給我父親,我只知道……”他的聲音急促了起來,“我只知道她丟下年幼的我孤身南上,爲了公司開拓市場的時候,奶奶竟然招人回家勾引他,而他竟然在家中與那個女人廝混在牀上。”
唐宇溫文的面孔上露出掙扎的神色:“我就在窗簾後面,他們以爲我在側臥裡午睡,但是我都看見了。如你所料,他被那個女人哄得神魂顛倒,還生了個女孩,你那天不是也見到了嗎?因爲母親一直沒有鬆口,所以唐欣養在我叔叔名下,母親到死都佔着唐夫人的名分!她到死都沒有放過自己……你說我應該怎麼做呢?他們陰暗勢力,爲了錢什麼都做的出來,可是我這些年卻要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顧思陌冷不丁問道:“他手裡的股份有多少,你知道他的遺囑怎麼分配嗎?”
唐宇想了下,回答道:“他的手裡有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另外百分之十五在叔叔手裡,不然你以爲還會有人圍着他轉。他的遺囑……”唐宇皺了下眉頭,“雖然他整個人都癱瘓在牀上,神智卻不糊塗,精神好的時候也會和律師密談,只不過談話的內容沒人知道,這也是他們到現在還未分家的原因。”
“唐宇,與親人鬥下去沒有任何意義。”
“那些人是我的親人嗎?如果母親沒有執意送我出國,我是不是能活到今天我都不知道!我一定會與他們鬥到底!”唐宇激動地說道,“他們就是一羣吸血鬼,無休止的壓榨,這些年如果沒有母親與我的苦力支撐,早就沒有了寰通集團,如果不是資金抽空的太厲害,遠在X市無法坐鎮,我會釜底抽薪撤回總部回來嗎?”
“寰通是知名的能源企業,有那麼多的人要養活,有母親多年的心血,寰通不能倒,也不能被這邊掏空,我只能選擇回來,用更大的利益作爲條件,一點一點地集中控制權,這件事我從接掌寰通以來就一直在做,我已經到了這一步,只能往前走不能失敗。如果我輸了……”他頓了頓,“我將無顏面對我的母親。思陌,我就是這樣的人,身在爭權奪利的漩渦中不能自拔。”
她只是用體諒的目光看着他:“這些年你一個人揹負着這些,一定很辛苦,也許你痛恨的父親也有他自己的苦衷。”
唐宇:“苦衷不是藉口,只是自己抗拒不了誘惑罷了。”
顧思陌:“唐宇,壓抑自己證明不了什麼。”她搖了搖頭,“也許你從來沒有認真地想過自己的人生,只是揹負着別人的期望活着,我明白這種感覺,很長時間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麼。可是人只是要走自己的路,和誰都沒有關係。”
顧思陌有些憂傷:“讓我明白這個道理的人已經先走了一步,他在最後的時候也要去做自己喜歡的事,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唐宇,復仇讓你覺得快樂嗎?”
“快樂不是工作的標準,這是母親當年告訴我的。”他說道,“她也曾將我丟到基層歷練,從來沒有誇獎過我一句,不管我做的有多好。不管我有多想證明,我是她值得驕傲的兒子,我不會像那個男人一樣背叛她,她從來都不肯相信我!”
一貫成熟淡定的男人臉上現出孩子般失落的痛楚:“沒有人會相信我,你也始終都不相信我。”
他的痛楚如此明顯,唐宇是有嚴重壓抑性心理疾病的人,如果顧思陌沒有發現,就不會誘導着他說出這些。
在他分神關切她的時候,她用了老師所教的催眠誘導術。
他說出了內心埋藏的很深的事,額上出現了細密的汗珠,痛楚地閉上了眼睛。
有些人無法接受自己真正的想法,因爲那些想法埋在心靈深處,有時候連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就鑽了思維的牛角尖。
唐宇不知道自己怎麼跟着顧思陌回家的,他捧着燙手的茶杯失神坐在沙發上。
客廳裡還是原先的樣子,裕哲的那把吉他被顧思陌拿回來擺放在了客廳顯眼的位置,他與她相處的時日那樣短,卻留下了太多記憶,因爲有着這些記憶,顧思陌覺得這個世界上她永遠都不孤單,因爲內心是豐盈的,她得到過一個人毫無保留的愛戀,也曾經付出過所有的情感去迴應,既已如此,很多事都開始嘗試着放下。
“唐宇,仇恨讓你有前進的動力,卻永遠不會讓你覺得快樂,如果你想成爲一個能給予溫暖和愛的人,要先學會放下。”
“我做不到。”唐宇閉上眼睛。
他的眼睛在五官中最爲出彩,卻和顧思陌看到的任何一個唐家人都不想象,她知道他的眼睛長得像他母親。
他心中隱藏了永遠沒能說出口的對母親的愛戀,將爲母親報仇當做了人生唯一的事業。
他永遠也沒能懂母親,所以一直在尋找與母親相似的人,以爲自己能改變,卻不知人生有些事是註定了的,再怎樣努力都是徒勞無功。
顧思陌的手覆蓋在了他的眼睛上,柔軟溫暖。
唐宇無法與人接觸,卻無法拒絕與母親有着極爲相似氣息的顧思陌,他的睫毛在她的手心裡顫動,如同即將破繭而出的蝶扇動翅膀。
她輕聲說道:“唐宇,別把自己逼瘋,我們都不要陷入瘋狂無法自拔,苦難總會過去,而我們在意的人,終將明白我們的心意。你母親在看着你,做你應該做的事,不要被仇恨左右了自己。”
他靜默了半晌,回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