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是宋朝第六位皇帝神宗趙頊在位期間的熙寧三年, 年底。
王安石變法已經實施了將近兩年。
朝野上下因其變法,風聲鶴唳,雞犬不寧。
言辭激烈的反對派, 如歐陽修、蘇軾和司馬光等人因抨擊變法, 而相繼離京。
歐陽修退居潁州, 又當起了逍遙自在的醉翁。
蘇軾父孝期滿回朝, 仍授本職, 對於朝野的舊雨凋零,蘇軾同樣不容於王安石,於是自求外放, 調任杭州通判。
在去往杭州之前,蘇軾奉神宗密昭入宮。
蘇軾已經是三十四歲的成熟男子了, 渾身上下散發着文人氣質。自歐陽修退居二線之後, 文人領袖的擔子也已落在他身上。他已經不是那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了, 現在的他成熟穩重、優雅謙虛,雖然有時候嘴還是那麼毒, 卻仍被萬人景仰。
蘇軾入宮,雖是密昭,卻仍瞞不過宮人的眼睛,是啊,那麼帥的一個人, 名聲又那般響亮, 怎能不引人注意?
“哎哎, 聽說蘇軾蘇大人進宮了。”小春桃巴着小梅香, 頻頻向外張望, 期望能看到佳人的身影,顯然已經是芳心暗許。
“什麼嘛, 我娘說了,蘇軾沒有咱宮裡那位主子長得好看。”小冬梅顯然心向別人。
“纔不是,”小春桃急急爲自己心上人辯護。“坊間都說咱主子是蘇大人的徒弟呢,所以必當是蘇大人厲害些。”
小冬梅不以爲然地繼續手中的焚香工作,皇帝主子最喜歡這味道,雖然他從來不說,但小冬梅發現每次焚這香的時候,皇帝主子心情都格外好。所以小冬梅對焚香這事極其上心。
“你快點把花插好,一會陛下來了,看他不說你偷懶。”小冬梅催促小春桃。
“好啦好啦。”小春桃於是也安分下來,幹起手中的工作。
笨蛋,那位主子肯說自己是蘇門學士,是謙虛了,其實他的實力早已和蘇軾不分伯仲了,而且在書法造詣上甚至更勝一籌,不過那位主子被自家皇帝主子看的嚴,這賽詩會不讓去,那論壇不許參加的,才導致名聲不如蘇軾的。
這邊,趙頊背對着門,負手站立在窗前,看着剛剛融化的積雪和樹掛,估算着新一年的年景。
然後宮人來報,蘇軾已經到了。
想必他的到來,一定引來宮中衆多傾慕者的偷偷觀看吧,罷了,她們也沒怎麼見過這才高八斗的著名人物,乾脆自己晚些到,先讓她們盡情看個夠吧。
蘇軾這邊泰然坐在椅子上,品着宮中特有的貢品大紅袍,盤算着怎麼向小頊兒討點,送給自家遠在陳州,可憐巴巴地當教授的那寶貝轍兒。絲毫不理會屏風後面、簾子後面、窗戶外面、門縫裡面傳來的□□裸的熱情目光。
一盞茶過後,趙頊才姍姍駕臨,邁着優雅的步子,帶着滿臉的帝王威嚴,心安理得地接受蘇軾的跪拜。
“起來吧。”仍舊毫無溫度。
“謝陛下。”蘇軾知道這孩子和五年前一樣,心熱外冷,被這樣生疏對待了也不惱。
“此去杭州,路途遙遠,蘇大人還要保重身體。”趙頊不冷不熱地打着官腔,不時打量下蘇軾。見他鞋上都是雪水,頓時眯起眼睛。
“來人啊,拿雙新靴子來,別教這人污了我的地毯。”呵呵,真是彆扭的可愛,蘇軾歪頭看他,心道他看到自己腳溼,怕他寒從腳下起。不過頊兒你這態度,難怪庭堅那小笨蛋一直以爲被你嫌棄呢。若不是從小看這禍頭長大,知道他被慣得嘴臭,但是心地十分善良,早被他氣得拍屁股走人了。
“哦對,順便看下歐陽修那老東西。”趙頊看蘇軾已經換上暖和的靴子之後,繼續說。
“嗯。”見蘇軾盯着茶杯看,也不怎麼注意聽自己說話,趙頊沒好氣兒地說,“今年一共就三斤大紅袍。我給了太后一斤,庭兒五兩,留了一兩招待你,其他的都已經給蘇轍送去了,你別巴望着借花獻佛了。”
喲,這孩子,真是乖巧啊。蘇軾笑眯眯地看着趙頊,被這小皇帝瞪了。
“杭州之行,除了安穩王安石,更重要的是,杭州有位故人,你一定想見。”蘇軾聽完這話,突然擡頭,趙頊看着他嘴角稍稍向上撇。
“你是說……?”蘇軾激動得說不出完整話語,他們兩個共同的故人,只有……難道那個人還?
“不告訴你。”趙頊笑得得意。你想知道你?那還得再煎熬幾個月吧。
“這可是天大的人情哦,所以作爲交換,限你兩年之內治好杭州水患。”
好啊,這趙頊,竟然拿那個人來賣人情,若讓那人知道了非得吹氣跳腳的。
拜謝了趙頊,蘇軾心情大好,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杭州了,哦對,一定要先告訴子由,他一定能高興地哭出來。
不過,這趙頊壞極,非到了現在才告出真相,一定要整整他才甘心。
於是本來要出宮的蘇軾,對着身邊的崇拜者會心一笑,立刻迷得那宮人乖乖帶他去了皇帝寢宮。
還沒進寢宮,就聽見裡面有個清脆的聲音吟頌着新詩。
“雲夢澤南君子泉,
水無名字託人賢。
兩蘇翰墨相爲重,
未刻他山世已傳。”
喲,吟的還是去年他們三個一起出去玩時的情形,這孩子果然是在宮裡憋久了。都影響創作了。
“魯直。”蘇軾沒等宮人通報,徑自進了寢宮,真是目無王法啊,好在趙頊被京城周遍的□□急報絆住了,沒有及時回來。
“子瞻?”被喚的人以爲自己幻聽,急急跑出來看。
先看見的是小春桃打碎了花瓶都不知道,張着大嘴很激動地說不出話;小冬梅也有點失神,但很快恢復了鎮靜,看他出來,還向他恭敬施禮:“黃主子安,蘇大人來了。”
這人便是黃庭堅。也就是之前小冬梅和小春桃討論的人之一,而現在,兩個傳奇人物都站在兩人面前,閃亮乘以二,當然讓兩個涉世未深的丫頭驚慌失措,小鹿亂撞。
只一句,“和我去杭州吧。”蘇軾就成功拐走了黃庭堅,氣得趙頊饒是聞了喜愛的薰香,也仍舊大發雷霆。一紙黃書,比蘇軾他們的馬車來的都快:黃庭堅再次被貶,任國子監校書郎。
“唉,小氣鬼,每次我出去玩都貶我的官。”黃庭堅望着已經快看不見的城牆,坐在馬車裡長吁短嘆。
“哈哈,誰讓他愛你入骨,不敢限你自由,卻又想時時刻刻與你相伴呢。”彆扭的趙頊啊,可憐的孩兒。
“呃,子瞻,那我是不是很壞?”說得小黃有點自責。
“當然不壞,你不記得他把沈絳推下懸崖的大仇了麼?”蘇軾怕黃庭堅反悔,立刻拋出殺手鐗。果然小黃同學面色一變,悲慼不已,看得蘇軾有點不忍。這孩子,一直以爲是自己害得沈絳,久久不能釋懷。
“不過我聽說,杭州有人開了家書院,風格酷似沈絳,我們去看看?”這消息對誰來說都是大好,所以小黃立刻打起精神。
“真的麼?那我們快點,快點去。”真是個急脾氣的孩子啊,這麼多年了,仍舊沒變。
趙頊啊,你不告訴我到底是不是沈絳,想讓我多煎熬幾個月。那我也不告訴小黃這消息其實你告訴我的,讓他多誤解你幾個月吧。哈哈。
蘇軾和黃庭堅二人,一路南行,到了蘇轍所在的陳州,準備小住幾日休整一下,再去潁州拜會恩師歐陽修。
由於知道蘇轍和蘇軾的感情,黃庭堅只和他們吃了飯,便回房間去了,不打擾二人世界。
月光亮亮的,照得黃庭堅有點,只有一點,寂寞,有點想他,真的只有一點想,趙頊,那個壞蛋。
“哥,怎麼剛回朝就去杭州了?”蘇轍喝了酒,眼睛亮亮地問蘇軾。
“還不是新法鬧的,這趙頊,真是公私分明的可以。”蘇軾看着弟弟,疼愛得很。
“哼,他那不是公私分明,而是假公濟私,總想了法子不讓你進京。”蘇轍說得義憤填膺。看來還是對五年前的事念念不忘。
“轍兒,他也尊敬着沈絳,所以他那樣做就算不是事出有因,也起碼不會像我們看到的那樣無動於衷。沒有人是天生的冷酷無情,更何況他從小跟隨沈絳長大,更加不可能。你不要怨他了,沈絳,並沒有死。”
“什麼?”蘇轍的反應比黃庭堅更大,“他在哪?你怎麼知道的?過的好麼?”蘇轍幾乎是貼在蘇軾的身上,激動地揪着他的衣服。
“放鬆,還沒有確定,不過看皇上那麼得意洋洋,十之八九是真的。”
“趙頊說的?”蘇轍很不相信。
“轍兒,他畢竟是皇帝,別這樣。”雖然知道趙頊不會找他們麻煩,但朝中倒是有的是小人。不可不防。
“哥,我不是在做夢吧。”蘇轍突然無力地把頭貼到了蘇軾胸膛上,搖搖晃晃。這個消息太讓人不敢相信了,怕是個美好的夢,那樣幸福卻讓人抓不住。
“不是的,不是夢。我們一起去杭州找他。好不好?”蘇軾拍着弟弟的後背,安慰着他。擡頭看着潔白的月光,好像沈絳溫柔的笑容。
由於蘇轍和黃庭堅都急切地想要見到沈絳,蘇軾一行人第二天就出發去拜會歐陽修了。
歐陽修已經64歲了,因爲王安石變法中的青苗法有異議,而使這變法推遲了許久,也許這世上只有歐陽修可以左右王安石了。
雖然後來新法還是執行了,歐陽修也躲到了潁州養老。
本來計劃着在歐陽修那隻住十天的,但是看到歐陽修氣色不好,而且前途未卜,何時再見也不一定。他們覺得還是多住幾天吧,反正既然開了書院,那一時半會沈絳也跑不了。
“悟此長太息,我生如飛蓬。
多憂發早白,不見六一公。”
果然,第二年五月歐陽修就與世長辭,這次真的是他們的最後一次相聚。
半個月後,他們終於離開歐陽修家,又一次踏上通往杭州的征途。三人坐在烏蓬船裡順江而下,享受着難得的清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