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的牧民處理羔羊,乃是用滾燙的卵石在火坑中悶熟,中間不見明火,最大程度上維持了羊肉的原汁原味,做出來的羔羊肉鮮嫩焦香,配上少許鹽粒就是難得的珍饈美食,比之中原江南的精細吃法別有一番滋味。
衆人又是一時舉杯歡慶,男主人端起一大杯美酒,用右手無名指沾了些許酒液,朝着天、地、額頭彈了三下,嘴裡用土語祝禱着天地祖先。陳風崇這才知道,這羣牧民乃是有着蒙古人血統的,也是白山黑水之間分化出的一支,雖是大宋子民,也還保留着先祖的習慣和風俗。
又是一輪美酒入腹,這家主人便殷切地招呼兩位尊貴的客人和一衆親朋鄰里吃肉喝酒。陳風崇面前的一大盤羊肉連肉帶骨,旁邊擺着一把乾乾淨淨的鋒利小刀,想來就是割肉所用。這時孫向景也被羊肉的香氣勾得睜開了眼睛,拉着陳風崇的手要他割些給自己。
陳風崇也就伸手拿起小刀,也是喝多了酒,有些展示炫耀的意思,學着之前男主人割肉的手法,將一把小刀用的寒影滿布,轉瞬間便將面前的一根腿骨切了個骨肉分離,比之野狼吃剩的骨架還要乾淨。衆人一見陳風崇這等刀法,又是歡呼叫好,紛紛舉杯敬酒。
陳風崇又飲一杯,嘿嘿笑着,就着切肉的小刀挑了一塊肉塞進孫向景嘴裡。孫向景正是醉得七葷八素的時候,一時不察,被陳風崇塞了一塊滾燙的羊肉進嘴,不由得渾身一激靈,燙的差點跳了起來,不住倒吸冷氣,卻是捨不得將嘴中的肉塊吐出,便呼氣便咀嚼,含糊叫好。
衆人又見這小孩兒這般模樣,更是笑得前仰後合,一時帳中歡聲笑語不斷,情景十分熱鬧。
許久之後,衆人吃了個飽足,酒也喝到了七八分,便聽見大娘大嬸們領着幾個小姑娘開始唱歌跳舞,歌聲粗獷直率,舞蹈也是大開大合,充分顯露了他們一族人的豪邁本性,也是叫陳風崇看得大聲喝好,頻頻舉杯。
這頓飯從下午黃昏吃到了夜幕降臨,大家都是酒意上頭,在外攏起了火堆,載歌載舞,又唱又跳。幾個年輕的小夥子半是酒醉,半是表演,在火堆旁搏克助興。陳風崇自己也是醉得一塌糊塗,迷迷糊糊便被幾個十幾二十的夥子拉了上去,一起玩鬧。他不是很懂搏克的手法規矩,不過仗着自己一身的武功和力氣,也摔得這些精壯夥子們一時難以匹敵。衆人更是歡呼,只稱贊陳風崇是好漢中的好漢,酒量和功夫都是一流。
玩鬧了許久,衆人才緩緩散去,各自休息。主人家爲陳風崇和孫向景安排準備了乾淨寬敞的帳篷,卻是將他們自己平日裡住的那個讓了出來,一家人則是到了其他家擠擠,也真是將陳風崇兩人當成了上上貴賓。
陳風崇服侍了孫向景躺下休息,自己卻是睡不着,來到了帳篷外面,坐在草地之上,遙望着漫天繁星,思緒一時飄遠。
不多時,陳風崇便聽見身後腳步聲響,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孫向景走了過來。孫向景這會兒稍稍酒醒了些,也是得利於鮮美肥嫩的小羔羊肉,化解了腹中的酒氣,這下倒也無礙。
孫向景幾步走到陳風崇身邊,也不說話,只跟他一起眺望星空,不知在想些什麼。
許久之後,陳風崇開口說道:“向景,你看,他們就是我的族人。”
孫向景倒也不吃驚,依舊看着夜空,輕聲說到:“嗯,我知道。”
陳風崇原本還打算看看孫向景一臉驚訝的模樣,卻不想他這般淡定,絲毫不被自己可能有蒙古人血統的消息嚇倒,當即一愣,說:“你知道麼?”
孫向景嘿嘿一笑,說道:“師兄,我又不瞎。你與這些牧民眉眼骨骼間都有相似之處,我心裡也就知道七八分了。”
陳風崇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也是一笑。他鼻樑高挺,眼窩深邃,確實與尋常中原人有些不同,卻也不是十分明顯。此番出行之前,他曾悄悄去見了師父長生老人,支支吾吾問起了自己的家人情況。長生老人當年與陳同光也不過是萍水相逢,並未深交,只是有感於他的忠誠慈悲,出手相救,倒也對他不是十分熟悉。不過既然陳風崇問起,老人也就仔細回憶,想起那陳同光的妻子也是大眼睛高鼻樑,頗有異域風情,不似中原人士,便也與他說了。
陳風崇只覺得震驚,隨即倒也就釋然。想陳同光少年入伍,在行伍間征戰立功,後來更是駐守西寧,娶個當地女子倒也不甚奇怪。大宋禮教森嚴,男女往來頗有些規矩,只是西寧一帶地處邊疆,駐軍將士倒也真不好娶到老婆,多於當地姑娘結合,也是正常。只是畢竟禮教之下,女子地位極低,長生老人後來雖然仔細調查了陳同光的事情,但也不曾找到有關他妻子的隻言片語,只能靠着相貌推斷,倒也八九不離十。
陳風崇倒是一早就覺得自己不太像尋常漢人,雖然也是個英俊挺拔的,五官之間多少還是有些奇特。不過彼時宋遼之間還算友好,不比百餘年後那般極端對立,他自己也不覺得什麼,只是有些擔心旁人的想法和眼光。
孫向景見陳風崇不說話,便轉頭看着他,小聲問道:“師兄,你不高興麼?是不是在害怕自己的身世?”
陳風崇哈哈一笑,說道:“這有什麼好怕的。盤古開天以來,大家都是媧皇氏的造物,同出一源,本就不必分得太清楚;更何況自夏以來三千年,中原人口多有流動,人人都是血脈駁雜,又有誰敢說自己是純粹的漢人?如今多了這一支族人,我高興還來不及,卻是沒什麼好怕的。”
孫向景也是一笑,卻是擔心陳風崇對自己的身份無法認同,如今見他這樣,倒也放心,便說道:“師兄說得好。我雖不知道自己身世,卻也是由師父師孃養大,又得了吐蕃大師的救治,受了侗人苗人的傳授,娶了大理白蠻爲妻,也算是出身斑駁呢。”
陳風崇望向遠方,輕聲說到:“你這般想,我便安心多了。若是當年沒有那等事情,我如今大概也同他們一樣,吃着羔羊,喝着奶酒,逐草而居,倒也是自由。”
孫向景說道:“師兄可別忘了,那陳老將軍可是朝中大將,說不定師兄如今是在京中爲官,與他同僚。只是一想你兩人同朝爲官,我總覺得有些怪怪的,也不知是爲何。”
陳風崇一愣,卻是因着他始終牴觸陳同光是自己父親的事實,總不願意回憶,下意識便將他忽略。如今聽孫向景這樣一說,倒也真有這等可能,自己仗着父親有軍功在身,考個功名倒也不難。只是陳風崇實在無法想象自己爲官的樣子,沉思許久才嘿嘿一笑,說道:“我若是爲官,只怕沒幾天就被皇帝砍了腦袋吧。”
孫向景搖搖頭,說到:“我倒覺得,師兄要是做官,應該是一個大大的好官吧!師孃說朝中的包拯是個大清官,可惜去年我進京的時候,他剛好去端州作了知府,無緣一見。師兄若是致仕,只怕也與他差不多吧?”
陳風崇說道:“這等人物,師兄卻是比不上的。況且我閒散慣了,也沒有入朝的念頭,只求過得自在日子,每日裡有肉吃,有酒喝,有女人睡,也就知足了。”
孫向景臉一紅,說道:“師兄說得這般露骨,也不怕捱了師姐的打?”
陳風崇這下算是抓到了話頭,頓時變得一臉猥瑣,嘿嘿笑道:“打我?師姐她哪捨得打我!嘿嘿……你也不問問她,平日裡是誰……”
孫向景更是一頭黑線,也是尷尬非常。他倒是愛聽陳風崇講葷段子,只是事關自己師姐,始終覺得尷尬,也不敢細聽兩人房中之事,生怕事後被師姐滅口,連忙打斷道:“此間事畢,師兄能否陪我四處走走,看看這大宋的各地人情?”
陳風崇正意淫得難以自持,突然聽見這話,一時覺得奇怪,問道:“你怎地又起了這等心思?況且就算是要出去,也有方旭陪你,我這還要陪你師姐呢!”
孫向景一嘆氣,說道:“他卻不如師兄這般,總是不許我這,不許我那,出行總不能盡興……唉……如今師兄去了福州,也不知事情辦得如何……”
陳風崇摟過孫向景,拍了拍他的肩頭,說道:“無妨。此番南少林之事,原本就只是小人暗中挑撥,出不了什麼大事。更何況還有太和真人一行也要前往,想來方旭那邊也能應付。算着日子,他也該到福州了,或許過上幾日,他還要來這邊找你呢。”
孫向景哼了一聲,憤憤道:“他都不帶我同行,怎會來找我。”
陳風崇說道:“你卻不知他多掛牽你。只怕就是現在,他也在想你難眠呢……師孃啊師孃……”
孫向景心中一暖,又是一愣,道:“這又與師孃有何關係?”
陳風崇只是哈哈,拉起孫向景回了帳篷休息,不再提起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