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飯後,楚天涯來到了玉衡宮後山的雲海仙境。
和外辦的紛擾與喧囂相比,此處的確不負仙境之名。站在懸崖邊上,楚天涯看着山巒之間雲海翻滾,靜聽風語淡看滄海,浸淫於爭鬥與勞頓的心境,總能爲之寧靜而豁然。
只是心中那股濃烈的思念與悄然的憂傷,非但揮之不去,反而更加清晰。“蕭玲瓏”這三個字,不知何時已經深深的印在了他的腦海中,刻在了骨骼內。總是在不經意之間,她的一顰一笑與以往的任意一個片斷,就會浮現在楚天涯的腦海之中。他甚至經常產生這樣的錯覺,彷彿蕭玲瓏從來沒有離開過。或許推開一道門、打開一扇窗就能看到她的微笑。再或許會在他們二人曾經去過的任何一個地方不期而遇,伊人猶在,一如初見。
蕭玲瓏在他心中,已是無可取代。所以今天那個胡女說出那句話是,實在是犯了楚天涯心中的大忌。他甚至一時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只是像每個普通的男人那樣出於本能的要保護自己的女人,發出了由衷的怒喝。若非是經歷了太多的波瀾讓他練就了極好的忍耐力,恐怕那對男女今天就該是死期到了。
“飛狐兒,其實你完全可以不用走的。爲什麼事先你就不跟我商量一下?你知不知道,如果沒有你,我縱然擁有整個天下又有什麼意思?”楚天涯低聲自語,“現在我該做的事情都已經做完了,西山與七星寨全在我的掌握之中。我與焦文通之間已經不是一個數量級,他完全失去了與我叫板與抗衡的實力。至於光復遼國……其實就連你自己也知道,這已是不可能。爲了這虛無飄渺的東西而割捨到手的幸福,值得麼?”
“老頭子只能說,人各有志,不可強求。”突然背後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倒把楚天涯嚇了一跳。
能夠安然逾越阿奴與湯盎的崗哨,又敢於突然出現在楚天涯背後的,整個山寨裡也就只有何伯一人了。
“老爺子,你差點嚇得我摔下去。”楚天涯回頭笑道,輕吁了一口氣。
何伯依舊佝僂着身子笑眯眯的走近,“少爺,郡主要是聽到你這番話,定然欣慰。只是當初你爲何就不肯將這些話說給她聽呢?”
楚天涯微皺起眉頭,無語以對。
“老頭子早就跟你和郡主說過了,生逢亂世,別管那麼多繁文縟節。少爺你就該早早將郡主娶過門,一了百了。”何伯說道,“少爺你剛纔也說了,爲了虛無飄渺的東西而割捨到手的幸福,顯然是不值的。非但不值,還蠢得可以。什麼名利爭鬥與世俗眼光,其實全是狗屁。管那麼多做甚?就算你仍是以前那個小小的牢城管營,只管活好自己便是,何須理會那麼多狗屁?何況你現在已是堂堂的上將軍、麾下十萬之衆。你就把蕭郡主娶了,誰又敢咋樣?焦文通敢說一個不字?遼國的遺老遺少敢有意見?就算是大宋朝廷與女真人又能如何?……大丈夫立於世,別問對錯敢作敢當,就是要圖個痛快!”
“老爺子教訓得是。在和蕭郡主的婚事上,我的確是些瞻前顧後、自作聰明瞭。”楚天涯禁不住嘆息了一聲,“其實你說的那些我雖是有所考慮,但都沒有真正放在心上。真正阻礙我與蕭郡主的,不是焦文通也不是流言蜚語,而是蕭郡主自己內心的心結。不管我是牢城小吏還是萬人之主,我都可以爲她做出任何的犧牲,包括不做這個主公的位置。但她過了不自己心中那一關,她放不下國仇家恨,也接受不了我與焦文通的明爭暗鬥。雖然她表面看起來很是冷漠孤傲,其實她的內心深處比誰都要柔軟,比誰都要多情。”
“是啊!老頭子很早就斷言過了,蕭郡主這樣的女娃兒一但對你傾心,就會死心塌地爲你付出一切。她之所以這時候離開,就是爲了讓你放開手腳一搏,鞏固你在西山的絕對霸主地位。現在你做到了,也算是沒有辜負她。”何伯也輕輕的嘆息了一聲,“只不過她的身世與經歷實在是太過坎坷與複雜,她的肩膀上也承受了太多本不該屬於她的苦難與責任。她心裡的苦楚與壓抑,更加少有人懂。少爺你有沒有想過,現在你很需要她;其實,她更需要你?”
楚天涯不由得渾身輕輕一顫,側目看向何伯,“老爺子,你是不是知道她在哪裡?”
何伯搖了搖頭,“我要是知道早就把她拎來了,還用少爺費了口舌來問嗎?怎麼說她也算是老頭子的關門弟子,就這樣不告而別棄師而走,簡直就是大逆不道。我得把她捉回來,好好教訓!”
楚天涯苦笑,“我雖是答應了白詡暫時不去尋她,但我沒有忍住。前些天我派小飛帶了一些人秘密下山,四處搜尋她的下落。今日小飛回山向我報信卻是一無所獲。我一時心中壓抑,就到這裡來散心了。”
“少爺你也不必心中苦悶。是你的終究是你的,逃也逃不掉。”何伯說道。
楚天涯輕輕的點了點頭,“除了深愛與思念,我對她還有愧疚與憐惜。多想她現在就在我身邊,讓我盡一個做丈夫的責任好好的照顧她。以前我只是一個牢城小吏時一無所有卻什麼也敢做,那是因爲我輸得起;現在我做了主公身系萬千,現實的環境逼得我不得不多做考慮。這其實是應了老爺子那句話,我就是不可免俗的被那些狗屁所束縛了。是我的瞻前顧後,辜負了飛狐兒!”
“蕭郡主是個難得的好女子。”何伯的眼中精光奕奕,“少爺,你也是爹生娘養的**凡胎,會犯錯會迷失,這都很正常,何況你還這麼年輕。年輕的時候不犯一點錯,簡直就是不正常,沒什麼大不了的。現在你既然知道錯了,就趕緊悔改與補救。握在手中的幸福豈能讓它白白溜走?千萬不要等到無法挽回!”
楚天涯不由得心頭一震,眉宇也擡了起來,“算算路線與腳程,假如蕭郡主要去西域只能取道西夏國。既然七星寨這裡大事已定,我馬上發信給孟德,讓他不惜一切代價、哪怕是發兵前往西夏國邊境示威,也必須要將蕭郡主給我追回來!——明天我就親自下山去太原府,請太原知府張孝純向西夏國派出外使交涉,讓西夏國幫助我們找回蕭郡主!”
“這纔是大丈夫所爲!”何伯頓時眉開眼笑,“馬上把她找回來成親,生幾個大胖兒子傳宗接代纔是正事!成家立業,成家還擺在前面哩!要是連老婆兒子都照顧不好,談什麼宏圖大業呢?”
“好,我馬上着手去辦!”楚天涯深吸了一口氣重重的吐出,展顏微笑道,“其實這件事情在我心中已經思忖良久,就算老爺子今天不來找我,我也會着手實施。不爲別的,就因爲我現在在西山已經擁有絕對權力,能夠一言九鼎了!縱然是我要以權謀私乾點什麼,也輪不到別人來挑三儉四!”
“很好!這纔是亂世梟雄該有的膽色與魄力!犧牲自己一心奉公,是王稟那樣的英雄所爲。但凡英雄多半命運多舛結局悽楚,隨時就要付出慘痛的代價。生逢亂世,還是實在一點的好。”何伯頓時大悅大喜,笑得一臉燦爛的拍了拍楚天涯的臂膀,又溫言道:“少爺,旁人都只看到你的飛黃騰達與光耀萬千,很少有人能夠理會你身上承受的壓力與你內心的苦楚。不過,就算是翱翔於蒼穹的雄鷹,也有破殼而出時的艱難與嗷嗷待哺時的無奈。因此,不必爲了以往的過失而懊惱與惋惜。做好今天的自己讓明天不再有遺憾,這就足夠了。”
楚天涯的心中,一股似曾相識的暖流緩緩而過。前世今生多少年過去了,很少有人讓他有這種熟悉的感覺——那是父愛的味道。
“謝謝你,老爺子。”楚天涯凝視着何伯,短短几字發自肺腑。
“咱倆之間又何須言謝?”何伯咧嘴而笑,將楚天涯的胳膊握得緊緊的,“不管你是牢城小吏還是萬人之主,我這個糟老頭子都會一直陪着你。只要我還能動,就不會讓你受到傷害,不讓你的家人受到傷害。少爺,以後你的身邊可以有無數的女人,但唯有蕭郡主纔是真正屬於你的另一半。人生一世草木一暉,真正值得男人用生命去珍惜與保護的其實不多。但是蕭郡主,她值得你爲她做任何事情!”
“好!明日天明我就親自下山——並讓西山整兵備徵!”楚天涯斬釘截鐵道。
“好,很好。”何伯滿意的點頭而笑,卻像變臉一樣,表情突然變得古怪又猥瑣,嘿嘿的笑道,“少爺,今天那對男女倒是有點意思!”
楚天涯不由得笑了,“怎麼說?”
“她們來歷不明、行爲乖張,這些就夠古怪的了。再加上那個野蠻胡女用鐵鏈子拴着的一個女子,居然是女真完顏氏的貴族。你說這有沒有意思?”何伯道。
“哦,那個女奴是完顏氏族的人?”楚天涯的確感覺到了驚訝。
“老頭子特意打聽了,那個野蠻胡女是這麼說的:她是奚族人,在她很小的時候她所在的部落被女真人打敗並奴役,家人全部早已死於戰爭。現在她鐵鏈子拴着的曾是她主人家的千金小姐,以往對她又打又罵極盡虐待之能事。後來胡女逃進了深山得蒙高人收留,練了一手馴鷹馭獸的本事,便又約了他師兄做幫手一起回去報仇,殺死了主人家的所有人然後逃亡江湖,還將那個欺負她的千金小姐捉了起來虐待報復。”何伯說道,“聽起來,可真是有夠曲折離奇的。少爺,你信麼?”
“信與不信,都改變不了我對他們身份的懷疑。”楚天涯微笑道,“白詡早已和我交換過意見了,我們都有這樣的猜測——這兩個人有可能是完顏宗翰手下的金國奸細!”
“嗯,老頭子只瞟了他們一眼,就有了這樣的猜想。”何伯嘿嘿的笑,“冬天就快到了,金兵必然再次來襲。完顏宗翰在這時候派出細作前來刺探消息、進行破壞,是極有可能的。所以,咱們不如見機行事、將計就計。假意對他們予以信任和重用,再讓他們送一些虛假的消息去給完顏宗翰。”
“看來的確是什麼事情都瞞不過老爺子。不瞞你說,我與白詡也正是這樣的想法。不管他們是不是奸細,我們都不妨一試。”楚天涯笑了,“這麼說,爲了實施這個計劃,我還真該和他們親近親近?”
“嗯,嗯,那是當然。”何伯一本正經的連連點頭,“若有必要,少爺哪怕是犧牲一點色相,也是情有可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