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蘇沉完全都不認得崔文琦,但是卻聽說過他的不少趣聞軼事,比如聽永嬌說過崔文琦入京扮作女子去參加菡萏詩會,弄得一堆的人都神魂顛倒色授魂與,比如崔文琦在蘇杭等地的偷香竊玉,流連煙花之地,還比如躲在青樓裡頭不見來找自己的龍虎山師兄弟,怎樣都不肯去做道士。
總歸是個有趣的人物——蘇沉下了定義。
第二日蘇沉便去了崔府,陪着崔母聊了半日天也就回來了,又約好過些日子再去,順便還要在崔文琦大婚時去沾沾崔府辦喜事的喜氣。
接近過年,日子就過得有點不鹹不淡,何蘇釋在國子監據說有些什麼事情,只能在年節前一天才可以回來,何府上又由於何子遠外出探訪民情,只留得吳氏一個人打理過年的事宜,忙得頭昏腦脹。
然而終究是過年了。
蘇沉見到了許久沒見的何蘇釋,他在國子監呆了一段時日,削瘦不少,不過看上去眼睛明亮,炯炯有神。
削瘦的何蘇釋讓吳氏大掬了一把傷心淚,孫嬤嬤則是在一邊教訓跟着他的書童:“茗硯,當初是怎麼跟你說的?讓你好好照顧小少爺,手底下還給了兩三個小廝給你,你倒好,怎麼讓少爺瘦了一圈?!”
那茗硯是何蘇釋入了京之.後才由何子遠分給兒子的,對孫嬤嬤不甚瞭解,便低着頭不敢說話。
何蘇釋行過禮,幫着辯解道:“不關.他們的事,學堂裡頭人人晚上丑時才睡,早上寅時又起了,我怎不可能一個人睡懶覺吧?只是休息得不大夠,其他的也沒什麼,茗硯打理得很好了,讓我平日裡省了不少事。”
話雖這般說,孫嬤嬤還是狠狠.的教訓了幾句才讓那書童下去,跟着馬上就說起何蘇釋來,什麼你一個人出去外頭,也不想想你孃親怎麼想着你,又不照顧好自己,現在回來了,瘦得怎樣怎樣難看云云。直說得何蘇釋諾諾連聲,後來吳氏也跟着斥責了幾句,總歸是捨不得,後來只問在國子監裡慣不慣,跟同學處得好不好,還好沒多就就有丫頭來通報說有人找,吳氏才帶着孫嬤嬤兩人出門去了,留着蘇沉和何蘇釋相視一笑。
蘇沉打量了這個血緣上的哥哥一會,淡青色的長.衫,束得整齊的玉冠,素絲帶在腰前打了一個結,直順的垂下。不知從什麼地方伸出來的玉環伏貼的壓在衣裳下襬,腳下的裳擺被壓住,上身也打點得十分整潔,緣着他人又瘦了幾分,身高於是更顯,倒真有幾分身長玉立的俊逸書生模樣,只是身上的衣料極爲貴重,做工精巧,即便是不識貨的人也能看出這是個大家族的公子。
“在國子監裡面感覺怎麼樣?跟你以前的Z大比起來,.是不是有幾分相似?”她站在那裡,乾脆就不坐了,直接問道。
“除了周圍的人努力得恐怖,夫子講課搖頭晃腦,.講的東西都要背下來之外,倒是差不了多少。”何蘇釋似乎有些忍俊不禁,“總歸是有老師的八卦的,嗯,他們也把教書的先生叫做老師。教魏晉散文的張老師信佛,我第一日進去他就專程來對我說‘你是何家少爺吧?何子遠何大人的兒子?嗯,看吧,你不說我也知道是你。你看院子裡的那棵樹,對,就是那棵,看清楚了麼?是不是覺得‘枯即是榮,榮即是枯’?是吧?你莫要迷惑,是就對了,你也是我佛門有緣人啊,乾脆我給你取個法號叫做‘苦茶’吧。’”
“教算學的蘇老.師最好魏晉風流故事,他有一次一邊給我們講劉徽的割圓術、《綴術》,一邊說嵇康怎麼那麼帥啊,連打個鐵都帥得那麼不像話,怎麼我就沒有那種帥命呢?得虧他長得還不算難看,不然真讓人想上去踹上兩腳。”
“後來我才知道,幾乎個個同窗都給那張老師起了法號,不知道是看在何子遠的份子上還是怎樣,我的那個法號,倒是排在前面,可以算是同學的師叔了。”……
蘇沉站在那裡聽着何蘇釋面帶笑容的一直說着,雖然是平常發生的瑣碎小事,常人聽着肯定覺得沒油沒鹽的無聊,她卻是鼻子一酸,心裡頭也澀澀的。
真好,真好,總算又可以在一起說話了。
她不是孤單的一個人呵……
何蘇釋說了小半個時辰,直到嘴巴發乾,才停了下來。
蘇沉抿嘴笑了笑,何蘇釋也嘴角勾起一個淺淺的弧度,也跟着笑了,兩個人就在房裡頭笑啊笑啊的。若是此時有誰來了,定然以爲少爺和姑娘想必是傻了。
總算是又在一起了。
國子監正月有半旬的假期,何蘇釋本來準備好好的休息一下,無奈年節是相當大的一個節日,客人來來往往的,何子遠又不在。再過幾年就要弱冠的他也就算是半個家主,便要顧着些人情客往。
“姑娘你沒在京都呆過是不知道的,年年正月初一過年節咱們開封府都要放關撲三日,不管是大大小老老少少還是有錢人窮人,就算是當今天子也要出來過年節的,你就算是不出門,在府裡頭也能聽到門口的小販推着裝了果子柴火炭頭的車子進來大聲唱着叫關撲,到了馬行、潘樓街,州東宋門那一塊啊,到處都是張燈結綵,一地一地的鋪子,那些珠頭啊,頭面啊,衣服啊,鮮花啊什麼的,連同鞋子,吃食都有得買,就是像我們府上這些貴族人家也一樣是出去玩的,有些家裡頭窮的更是不肯放過,肯定是要換上乾淨的新衣服,一家子喝酒聊天,出來花個幾文錢去關撲一番。”
蘇沉起興趣了,“什麼是關撲啊?常聽你們說,但是又不知道是什麼。”
“這東西……怎麼說呢……看着就知道,但是要說起來我也不懂得怎麼說。”冬葵訕訕的說,忽然啊了一聲,“姑娘,過年節家家戶戶都出門玩樂,我們府上這樣的人家,想來是要去潯陽茶坊裡頭聚會玩耍的,絕對是有關撲,到時候一見就知道了!”
原來正月初一開封府是有三日通宵玩樂的習俗的,不分貴賤,人人都可以出門去歡慶,就是太后皇后之流也會出來湊個彩頭。窮人有窮人的玩法,在各個酒樓茶座的一樓,去各個市集上都有娛樂的東西,這個關撲,說起來就是換了法子的賭博,尋常人家不過是賭個興頭,運氣好了還能撲一兩套衣服,幾盤小菜,或者頭面釵飾的回去,但是像官宦人家或者皇族聚集的地方撲的東西就貴重了,據說前些年還出現過有一家小姐在潯陽茶坊裡撲到了一棟帶後花園的宅子的事情。
蘇沉雖然是女子,但是一樣可以在正月初一的時候出去玩樂一番的,特別是吳氏見她來京都這麼久,卻是波折連連,出門逛街的機會都沒有過,便心有愧疚,更是事先知會了讓她放心玩耍,不用擔心什麼。
很快就是除夕了,何府上下披燈掛彩,蘇沉正睡得香甜,突然臉邊冰涼冰涼的,翻一個身要躲開,那冰涼感更是凍得臉痛,她惱怒的睜開眼睛——何蘇釋笑得一臉陰險的坐在牀上,手裡還拿着幾個桔子。
蘇沉一轉頭,果然臉邊上就堆着幾隻桔子,冰涼冰涼的,她起牀氣刷的就升起來了,把那被子隨便一裹,抓起枕頭就往何蘇釋頭上扔,順手還把那幾只桔子砸了過去。何蘇釋忍不住哈哈的笑,偏頭躲開了,孫嬤嬤聽到裡面有動靜,跑了進來看見這一副情景,笑也不是,氣也不是,只得把掉在地上的東西收拾了。
蘇沉見了孫嬤嬤,便要告狀,說是哥哥不讓自己睡覺。何蘇釋做出“我是好心”的樣子,道:“都已經這麼晚了,今日可是除夕,哪有你懶的地方,賴在牀上不肯起牀,若是錯過正旦大朝會少不得捱罵,我這是幫你來着!”
孫嬤嬤也附和道:“姑娘快些起來了,一會仗隊就過來了。”說完拉了鈴喚丫頭進來幫着梳妝穿衣,又忍不住絮絮叨叨的道,“平日裡頭賴一下牀就算了,今日是除夕,怎麼也不起來呢?虧得你哥哥叫你,不然你睡到甚時不起!”
是,他叫我!他哪裡是叫我,他成心捉弄我纔是!蘇沉憤憤不平,然而知道何蘇釋剛回來,孫嬤嬤一干人等疼他還來不及,定然是不會站在自己一邊的,於是只是瞪了那人一眼,乖乖的穿衣打扮。何蘇釋偷着笑坐在一邊看笑話,順手把桔子剝了,一瓣一瓣慢悠悠的在吃,剛巧被孫嬤嬤一眼掃到了,吩咐道:“少爺還坐在這裡幹嘛?還不去找夫人幫着迎仗隊?祭祀什麼的,雖然我們這邊老太太不在,不用做什麼,你也得去做個儀式纔是。”
活該!蘇沉忍不住偷笑,眼角餘光往那邊拐過去,果然何蘇釋皺着眉頭慢吞吞的站起來,乖乖的應了出門去找吳氏。
等梳洗完畢,又照着孫嬤嬤的吩咐做了一系列的事情,蘇沉便披了大氅跟着何蘇釋出門去看仗隊。何家老哥剛祭祀了祖宗,盯着小廝門房去釘桃符貼春牌掛鐘馗,好容易歇息下來,卻又被自家妹子扯出去說要看除夜呈大驅儺儀。
蘇沉纔出大門就被一陣鞭炮的聲響給赫了一跳,還給幾粒沒完全炸開的鞭炮丸子還砸到了手,刺痛刺痛的,何蘇釋覺察到了,便站在前面擋住那一陣煙霧,等鞭炮炸完了才偏開身。蘇沉斜過頭去看,門口已經站了一片的人,仔細瞅瞅,原來使君等人也躲在人羣后面看熱鬧。
沒一會,就聽到了敲鑼打鼓的聲音,戴着面具,穿着彩色繡畫雜色衣裝,手執金槍、銀戟,畫木刀劍、五色龍鳳等物的皇城司中人自禁中動鼓吹,從東華門那邊走了過來,時人謂之“埋祟”。
因爲這儀仗隊後跟着的是教樂伶工裝將軍、符使,判官、六丁六甲等裝扮人,又有戲裝者一路跟從,舞獅舞龍炮仗隊,看起來頗有些趣味,所以一路上都是圍觀的市民。蘇沉本來只是瞧着有趣,卻突然在人羣裡頭看到了個眼熟得很的影子。
乾淨的打扮,肩上沒有挑着擔子,但是頭頂上頂着三朵紅花——顯然很像上回去赴宴的時候遇到的那個賣點茶的老婆婆,當時孫嬤嬤還去那裡買了點茶和點心。這人躲在人羣裡頭,如果不是那三朵紅花耀眼,蘇沉是絕對不會看到的,。然而一瞥見之後,就發現她眼光直直的往自己這邊照,蘇沉正覺奇怪,現在場面這麼雜,自己身上應當沒有什麼這麼吸引人注意力吧,卻突然發現身後站着孫嬤嬤。
“嬤嬤什麼時候出來的?”明明之前還沒看到。
孫嬤嬤勉強笑笑,站到後面了些,道:“有一會了,姑娘看看就好,一會也該回去屋裡了,這裡人多得緊,怪亂的。”
是麼?
蘇沉再往那個頭戴三朵花的老婆婆站着的地方瞅,那老婆婆卻不見了。
奇怪……
也沒想太多,看了一會儀仗隊,蘇沉就跟着何蘇釋回了屋。
到了夜晚吃過年夜飯,一家人圍坐在爐邊守歲。吳氏看了看何蘇釋兩兄妹,問道:“家裡過年跟在蘇州比起來,是不是冷清許多?蘇州那邊有老太太在,各家也都在,兄弟姐妹圍坐在一起,真的是熱鬧。今年你們爹爹不在家,只剩我們幾個,倒是顯得怪冷清的……”
才說完,外頭街上就轟隆隆的噼噼啪啪響聲,原來是守歲的人在放鞭炮,等到炮仗聲清了,何蘇釋纔回道:“人雖少,但是關係倒不大,第一年在京中過節,只覺得好奇。”
吳氏點了頭,笑着道:“也沒要緊的,過了年你三嬸嬸就要過來了,再過些日子,大伯調入京中,一家子遷過來,你奶奶也過來住,就熱鬧起來了。”
“三嬸嬸要過來住?就是說大姐姐也要過來了?”蘇沉吃了一驚。
“是啊,你看這些日子府裡上上下下的打點,就是因爲過幾個月各個院落都有人住了,要早些收拾收拾才方便,老太太要過來,我少不得要把主屋騰給她。”吳氏頓了頓,又道,“今年這樣,真是有點冷清的模樣,我還記得去年雖然只有你爹爹和我二人守歲,但是聽他酌酒唱歌,倒也別有一番味道。”
這個正常,蘇沉早聽說過何子遠曾在殿上擊缶大唱大江東去,把一干赴宴人等都驚得呆住的事情。老爹擅長音律,宋徽宗都賞過幾把古琴給家裡,現在還在房間裡頭供着。她想了想,不懷好意的看着何蘇釋,然後道:“孃親,雖然今年爹爹不在,但是哥哥在啊,讓他唱個歌我們聽吧?說起來我從未聽過哥哥唱歌呢。”
吳氏顯然也被這個激起了意思,對何蘇釋道:“釋兒聲音清亮乾淨,與你爹爹年輕時候真的很像,我也從未聽過你唱歌,唱一個給孃親吧,如何?”
何蘇釋瞪了蘇沉一眼,但因是吳氏的話,推了一會,便應了,只是端着酒杯,半天不開口。
吳氏同蘇沉等了半晌還未聽見聲音,蘇沉便忍耐不住了,道:“怎麼還不唱?”
何蘇釋擺出一幅無辜的模樣,“我答是答應了,但是你們總歸得告訴我唱些什麼纔是。”
吳氏略略思索,看着兒子,笑着道:“國子監中當是有音律課的,課上教了些什麼,你便唱些什麼吧。”
“雖是有音律課,卻只是教授些樂理和曲譜,少有唱詞的。”何蘇釋蹙了眉,“也罷,將就着那個調子唱一個吧。”
他先是將手中的溫酒喝了,半晌才張口唱道——
“老兔寒蟬泣天色,雲樓半開壁斜白。
玉輪軋lou溼團光,鸞珮相逢桂香陌。
……
……
遙望齊州九點菸,一泓海水杯中泄。”
平心而論,何蘇釋的聲音清亮而乾淨,正是明朗的少年的聲音,讓人聽來便覺得舒服,配上的調子不知道是哪一曲,但極是契合他的嗓音,雖然曲調是四平八穩的,但在尾音唱到“杯中泄”的時候微微的向上翹了一點,聽着十分的勾人,讓人心中癢癢的。
吳氏含笑聽着,何蘇釋的聲音並不放得很大,但是卻透去了外間,有幾個小丫頭本是在收拾東西,但半日都沒動靜,竟是聽得癡了。
等到何蘇釋唱完,吳氏也乘興讓丫頭取下笙簧奏了一曲,曲子歡快雅緻,惹得兩個小孩纏着說要學。
一同坐着說會話便過了子時,吳氏見他們兩人都有些疲累,便讓先去睡,兩兄妹也不推辭,請過安便出門了。
被冷風一吹,蘇沉的睡意醒了七八分,何蘇釋和她跟在幾個小丫頭後面穿過園子,正要回臥房,何蘇釋突然拉了拉她的手,柔和着表情道:“何蘇沉,唱個歌給我聽吧。”
蘇沉愣了愣,終於笑了,兩人落後幾步,她低了低嗓音,“記得以前倒是蠻喜歡一個非主流的人唱的歌,似乎還記得點歌詞呢……”
於是清了嗓子,用有些飄忽的聲音唱起來,
“手心上亙古的月光
那道傷一笑而過的蒼涼
翹首覲向你佇立一方
是你生而爲龍的狷狂
謹記你的姓名是炎黃
烽燧上戰地的殘陽……”
她唱到這裡,轉過頭無奈的笑,“我忘記歌詞了。”
“你貌似還破音跑調了。”何蘇釋不給面子的指出。
然而二人卻又不約而同的笑起來,似乎是認識多年的老朋友,終於又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