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的旨意,很快就傳到了政事堂。
這麼明顯給章惇站臺,撐腰的旨意,在政事堂裡的三省官員的討論中,卻迅速走歪。
“官家的意思,是要改回去嗎?”
“我覺得應該改回去,是元豐年間的改制導致了現在的困頓,必須改回去,恢復祖制!”
“我覺得不是,可能是將我們送回三省,專心處理事務,現在的政事堂,束手束腳……”
“我感覺,可能是官家要請回二範相公了,現在三省中兩省羣龍無首,這是做給二範相公看的,給他們臺階下!”
“不對不對,官家這道旨意,分明就是欲加強三省的權限,儘快處理政務,現在政務太過拖沓了……”
三省在政事堂的人,大大小小數十,‘新舊’兩黨不說,還有不少兩黨之外的,紛紛發表看法,嘈雜聲不斷。
蘇頌的值房裡。
姜敬看着蘇頌,道:“相公,目前三省拖延的事情確實很多,除了各地的事務外,還有涉及環慶路的備戰,官家任命的朝臣以及章相公等人擬定的名單,都被擱置了。”
姜敬說着,遞上來一份名單。
蘇頌只是淡淡掃了眼就知道,這是呂大防留下來的。
蘇頌默默一陣,道:“神宗年間的事,在元祐是行不通的。帶句話給他們,想留下,認真做事,我保他們。不想留在開封,我調他們出去,繼續塞責,後果自料。”
姜敬並不知道蘇頌與趙煦談了什麼,猶豫着道:“相公,他們可都是三省中堅,位置關鍵。”
這句話裡,有很多意思,比如這些人是三省中堅,豈會自請‘流放’出京?他們位置重要,不會輕易放棄;又比如,這些人現在無依無靠,蘇頌完全可以將他們收入麾下!
蘇頌聽得出來,面無表情,道:“你只管去說。在命三省六部七寺,討論官家的旨意,兩天之內,彙總到政事堂。”
姜敬不敢多言,道:“是。”
“把門帶上。”蘇頌道。
姜敬連忙應着。
姜敬出了蘇頌的值房,政事堂的幾個房間,依舊是喧鬧沸騰,‘新舊’兩黨日常掐架,你來我往,好不熱鬧。
在宮外,趙煦的旨意已經傳出去,這一道旨意,稍稍壓住了呂大防案的熱度。
範百祿,範純仁府邸外來了更多人,熱切的盼望着二範相公能夠‘回朝’。
青瓦房。
蔡卞收拾完手裡的事情,見章惇筆直端坐,側臉冷硬,摸了下三角胡,道:“官家爲你出頭了,忍耐一下吧。”
章惇奮筆疾書,道:“蔡確,韓縝給你寫信了嗎?”
蔡卞道:“應該也給你寫了,他們希望我向官家舉薦他們歸朝。”
趙煦召回的人中,最主要的是章惇,蔡卞,曾布三人,蔡確,韓縝等曾經的‘相公’都不在列。
章惇落筆,看着筆墨未乾的字跡,道:“都是奸佞,這麼稀裡糊塗的召回來做什麼,暫且不要舉薦了。”
蔡卞聽着,眉頭微微皺起。
章惇這話乍聽刺耳,細思卻十分有深意。蔡確,韓縝都是變法派,曾經權傾一時,即便有所嫌隙,章惇也不至於稱他們爲‘奸佞’。
旋即,蔡卞就想到了一些事情,神色一驚,道:“你要爲車蓋亭詩案翻案?”
車蓋亭詩案,是蘇軾‘烏臺詩案’的翻版,本質是一樣的:黨爭。
元祐初,高太后垂簾聽政,變法派的宰相蔡確很快被貶出京,幾經折騰流轉後知安州,在安州車蓋亭寫下了十首七言絕句。
有人彈劾此十首詩‘內五篇皆涉譏訕,而二篇譏訕尤甚,上及君親’、‘以太皇太后比武則天,其心難測’。
這些‘罪名’,高太后怎麼能忍,司馬光等趁此機會,對‘新黨’進行了全面的清洗。
將蔡確,章惇,韓縝斥責爲‘三奸’,通通流放,其他絕大部分‘新黨’在半年也遭到了貶官,趕出朝廷,流放至嶺南。
車蓋亭詩案是北宋開國以來朋黨之爭中以文字打擊政敵面最廣、力度也最大的一起,受此牽連的官員近以千計!
前所未有!
蔡卞想起舊事,面色漸漸沉了下來。
他已經猜到章惇要做什麼了。
章惇要爲‘車蓋亭詩案’翻案,那就是對太皇太后以及司馬光等人的全面否定,元祐初離現在不過七年,除了老死的那幾個,大部分還在。
這一反轉之間,‘舊黨’盡去,‘新黨’復來!
但這個動靜,着實太大了!
蔡卞沉吟再三,道:“關於車蓋亭詩案,還是要慎重。太皇太后即便撤簾,那也是太皇太后。”
章惇目中冷色一閃,道:“你盯着朝局,其他事情我來做。那個馬嚴要請求外調,準了吧。”
蔡卞現在領了御史臺,馬嚴這個御史中丞就顯得異常尷尬,本身立場又不在趙煦這邊,朝野明擺着黨爭再起,是個大漩渦,求去很是正常。
蔡卞看着章惇,道:“你想要推舉什麼人?”
章惇看着寫好的奏本,合起來,轉身遞給蔡卞,道:“你拿去給陛下,順便說一說借錢的事。”
內庫原則上是皇傢俬庫,從裡面拿錢,朝廷向來是‘借’,要還的。
蔡卞接過來看了眼,見到了‘黃履’的名字,眉頭一皺,又見章惇站起來,問道:“你去做什麼?”
章惇神色平淡,道:“雨季就快到了,我出城去看看。”
蔡卞這才安心,拿起奏本,道:“我這就去見官家。”
兩人一前一後,一個向南,一個向北。
向北的蔡卞走向不遠處的垂拱殿。
趙煦正在批閱奏本,他越來越進入狀態,也感覺到了這些奏本的繁瑣複雜。通常文采斐然,長篇大論,其實就是兩三句話的事,還有些奇奇怪怪的‘問候’,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
“參見官家。”蔡卞進了垂拱殿,行禮道。
趙煦放下筆,笑着道:“蔡卿家來了,來人,給蔡卿家搬個椅子。”
蔡卞已經有些瞭解趙煦,謝了之後謹慎坐下,神色沉吟着,道:“官家,臣來是有幾件事匯稟。”
趙煦接過陳皮的茶杯,看着蔡卞,道:“給蔡卿家也倒一杯,蔡卿家,繼續說。”
蔡卞連忙躬身謝恩,而後慢慢的道:“第一個,是關於陛下的旨意,三省確實拖沓了,臣與章相公討論過,三省應該裁減冗餘,提升辦事的速度。”
趙煦對三省早有想法,喝了口茶,道:“這個是必須的,等他們奏本上來,再詳細討論。”
蔡卞應着,低着頭,沒有看趙煦,語氣看似平靜實則謹慎,道:“第二,就是剛纔青瓦房的事,臣擔心,要有些收不住了。”
趙煦哦了一聲,神色玩味,笑着道:“怎麼,章相公終於忍不住了?”
蔡卞三角胡動了下,這纔有所醒悟——官家似乎一直在等章惇出手。
蔡卞面上微肅,屁股動了動,越發躬身,道:“官家,黨爭於國於民無益,這樣鬥下去,沒完沒了,遲早會出大事,臣請官家制止雙方,朝廷當以和氣爲貴。”
趙煦雙眼微微眯起,看着蔡卞的表情,再次端起茶杯,好整以暇的笑着道:“章相公想要怎麼做?”
蔡卞沒有隱瞞,將他的猜測說了出來,道:“章相公,想爲‘車蓋亭詩案’翻案。”
“車蓋亭詩案?”
趙煦一怔,他最近看了很多資料,隱約有些印象,站起來,從書櫥裡翻翻找找,抽出一大疊資料,頭也不擡的走回來,道:“繼續說。”
蔡卞雙腳有些不安的動了下,道:“車蓋亭詩案牽扯太多人,除了熙寧變法之臣,還有三賢,司馬光、範純仁和韓維,外加衆多當朝權貴,涉及數百人……”
章惇要爲‘車蓋亭詩案’翻案,可不止是爲了洗刷他身上的‘三奸’惡名,最爲很直接的目的,還是清洗‘舊黨’!
趙煦聽着,也在翻着資料,看着看着,他就擰起眉頭。
‘車蓋亭詩案’說起來很複雜,其本質還是‘黨爭’,除了牽扯司馬光,呂公著等‘賢相’,最重要的人物是高太后!
趙煦慢慢審視,神色漸漸沉凝不語。
章惇要做的,着實驚人!
真按照他的想法來,不止是要否定高太后,司馬光等人,還會將朝堂內外掀個天翻地覆!
現在的大宋,四面漏風,八方來雨,不說經不起折騰,更會打亂趙煦的既有的計劃!
趙煦快速看完‘車蓋亭詩案’,慢慢合上,思索片刻,看向蔡卞,道:“蔡卿家,第三個是什麼事情?”
蔡卞見趙煦不提章惇這茬,眉頭皺起又鬆開,頓了頓,道:“回官家,是關於今年洪汛的事。歷年這個時候都有氾濫,百姓流離失所,朝廷也要花大力氣賑災。章相公與臣等想着,着手治理一番,等緩過今年,再着力整頓,力爭解決洪澇。章相公已經出城,去檢查各處了。”
趙煦微微點頭,擡頭看了眼外面,道:“雨季確實快到了,朕之前已經命工部在做。治河這件事,由政事堂牽頭,蔡卿家執行,工部主理,沿河各路,府州縣協理,御史臺負責監察。但凡發現有人扯後腿,剋扣治河錢款等事,從嚴從重從快處置!”
蔡卞躬身,道:“臣遵旨。另外,國庫因爲三司衙門等弊案,外加環慶路軍餉,朝廷已沒有錢糧,臣請官家開內庫,待夏稅上來,歸還國庫。”
趙煦神色不動的看着蔡卞,又看了眼手下的‘車蓋亭詩案’資料,手掌輕輕拍了拍,忽然轉向左手側的陳皮,道:“內庫裡還有多少?”
陳皮一怔,這個官家不是應該很清楚嗎?昨夜還在書房看內庫的審計。
看着趙煦的表情,陳皮猛的會意,不動聲色的道:“回官家,原本有兩百多萬貫,給了戶部一百萬貫充作環慶路軍餉。向太后治喪以及宮裡的用度,所剩不多了。”
稍微等了等,陳皮又道:“呂大防一案還沒有了結,抄沒所得還都在清算,並未入內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