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回宮的時候,那些大箱子,銅錢,已經擺在了福寧殿前。
福寧殿的屋檐下,擺着小桌,趙煦,蔡卞,戶部尚書樑燾對坐。
蔡卞與樑燾都看到了這些大箱子,箱子是開的,裡面都是銅錢。
蔡卞與樑燾對視一眼,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樑燾開口道:“官家,這些是?”
趙煦一笑,從桌邊拿出一疊小額交子,遞給兩人道:“這些是皇家票號第一批交子,有一文,三文,五文,十文,五十文,一百文不等,你們仔細看看。”
蔡卞倒是知道皇家票號的事,只是沒想到這麼快,有些好奇的接過來,一張一張的審視。
樑燾知道的比較多,看了眼,又謹慎的擡頭看向趙煦,道:“官家,這些紙張,目前來說還是很粗糙,臣等也考慮做的更好一些,只是成本有些大……”
趙煦點頭,笑着道:“朕知道,不着急,慢慢來。”
樑燾便沒有說話,等着蔡卞看完。
蔡卞看的很認真,皇家票號有政事堂的批文,蔡卞自然知道這個機構。
這個機構,承接了交子務所有的權力,但卻不在政事堂序列中,屬於‘民間機構’。
蔡卞能揣度一些趙煦的用意,他也認爲,撇開朝廷一些人與事,或許能避開諸多齷齪。
但看着這些小額的交子,蔡卞想到了更多,輕輕放下,擡頭看向趙煦,道:“官家,是想用這些交子,替代繁重的銅錢嗎?”
趙煦嗯了一聲,道:“這些事,咱們之前談過。不過,在朕看來,銅錢不止是笨重,攜帶不便的問題,將來,朕還考慮廢除銅錢。”
銅錢之所以存在,還是銅的煉取不易,但隨着科技的發展,銅錢退出錢幣歷史舞臺勢所必然。
不止是蔡卞了,就是樑燾都面露驚色。
現在宮外對朝廷有諸多不滿,‘新法’被慣上了‘劫掠民財、徒勞無功’的惡名,如果朝廷在這個時候推出‘廢除銅錢’的律法,怕是會掀起更大的波瀾。
蔡卞肅色道:“官家,‘將來’是多久?”
“這個朕還沒有具體考慮,也不是朕決定的。”
趙煦給出實話,道:“錢幣的發展你們應該知道,最初是貝殼,後來是一些布匹,絹,帛等稀少之物,歸根結底,還是‘量’與‘衡’的問題,發展到現在,銅錢已經沒那麼容易難獲取了,將來某一天,隨手可煉製銅錢,那銅錢就不值錢了。”
蔡卞聽懂了,說白了,銅錢隨處可見,那就失去了貨幣的衡量特性,會很快擊潰交易體系。
蔡卞見趙煦沒有立刻廢除銅錢,心裡稍鬆,道:“官家,交子的發行,雖說繞開了官宦的插手,但想要取代銅錢,怕是不容易。”
交子的出現已經很多年,按理說應該發展起來,並且很好,但最終都無一失敗了,其原因也不能全怪朝廷,還是一種‘信用體系’無法完全建立的緣故。
趙煦喝了口茶,道:“這件事,不能一蹴而就,更不能不做。朕也不指望紙幣完全取代食物,還是兩廂混合,無非是佔比的問題。你們已經看到了,朕拿回了這麼多銅錢,這麼多交子。朕想着,先從開封府開始。”
“官家是要怎麼開始?”樑燾有些拘謹的問道。
他着實猜不透趙煦,這位官家行事向來與常人迥異,會掀起朝野波瀾。
蔡卞看着趙煦,思索着這些交子,銅錢該怎麼用。
想要向士紳,百姓推及銅錢,那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給他們一堆紙,讓他們交出銅錢?
拿刀架在他們脖子上都未必幹!
還等同於給那些人把柄,坐實朝廷‘劫掠民財’!
趙煦看着二人道:“朕考慮着,對朝廷的俸祿制度進行改革。”
大宋朝的俸祿,除了現錢外,還有米,綾,羅,綿等等,一個從九品的小官,每個月有八貫錢,外加每年的綿以及各種奇奇怪怪的補貼,如茶水酒錢,廚料,炭,馬等等,並且,還有額定的府中僕役的工錢、衣食住行等費用也有朝廷埋單,摺合下來,每個月可高達十五貫,也就是十五兩白銀!
這樣的高收入,是漢朝的二十倍,唐朝的十五倍!
除此之外,官員們還有職田,各部門通常還有小金庫,時不時的發福利,出差之類全部由地方埋單,甚至還能向朝廷領取額外的糧食,衣服等等。
高官退休的費用更高,不但有各種賞賜,俸祿還是在朝時的兩倍,名曰職錢。
錯綜複雜之下,官吏們的收入高的嚇人!
這也是朝廷‘冗費’的重要原因之一!
蔡卞與樑燾一點都不奇怪趙煦想要改革朝廷俸祿制度,實際上,朝廷一直有默契的在企圖解決‘三冗’問題。
兵部與樞密院的‘軍改’,有目的的在解決‘冗兵’問題;朝廷對‘冗官’出手不是一次兩次了,並且越來越重。
這俸祿制度改革,就是直奔‘冗費’這個要害了。
蔡、樑二人雖然明白趙煦的話,卻一時間沒有說話。
‘冗官’不是一兩個人的事情,但並不是所有人的事情。
可‘俸祿’卻是!
那麼多的錢糧,享受了那麼久的好處,朝廷突然要‘苛待’他們,有幾個能接受?
‘新法’本就沸沸揚揚,近乎天下皆反,真要大幅度削減他們俸祿,那真的是火上澆油,天下皆反了!
蔡卞沉吟再三,道:“官家,有具體想法了嗎?”
趙煦知道兩人所想,俯身道:“嗯,先從開封府以及京官開始,具體操作,朕來教你們……”
蔡卞與樑燾伸過頭,聽着趙煦說話。
兩人的表情飛速變化,最後不知道該是什麼表情。
趙煦說完,看着眼前的銅錢與交子,與樑燾笑着道:“這些,拿回戶部,暫時不要走漏風聲,等下月初咱們一起行動。”
蔡卞與樑燾對視一眼,雖然這個辦法有點……‘偏僻’,但確實是個辦法。
‘冗費’問題,在神宗朝就是一大難點,王安石變法曾經用夠很多手段,最終都失敗了。
到了元祐初,‘新法’被廢,‘舊黨’變本加厲,越發積重難返。
除了‘軍費’外,官員的俸祿就是另一個大頭,國庫賦稅能真正用於民生的少之又少。
樑燾看了眼身前的交子,道:“官家,發出去,問題應該不大。只是,官吏們未必會使用這些交子,只怕是左手進右手出,立馬就會到皇家票號兌換銅錢,官家與朝廷辛苦這麼久,最終徒勞無功……”
交子,說白了就是一張紙,誰願意手裡握的不是實實在在的錢呢?交子早就臭名昭著,沒人願意留用。
趙煦點頭,道:“這個朕知道。不過,用些事情急不來,尤其是‘信用’二字,需要漫長時間積累,最重要的是,要有個開始。交子一旦流通起來,十年,就能替朝廷解決很多難題。”
除了交子本身的作用外,皇家票號如果運轉得當,對調節民生,經濟,對朝廷職能,賦稅,漕運等各方面,將有着不可預測的巨大影響!
樑燾內心期待交子能有所作用,但縱觀交子歷史,又有些不敢奢望,還是道:“是。臣等會關注皇家票號,戮力同心的做好這件事。”
趙煦能看出樑燾不那麼有期望,卻也不在意,他心裡自有想法,看向蔡卞,道:“這件事先這樣。關於政事堂,蔡卿家有什麼想法?”
政事堂內,韓宗道已經致仕,蘇頌即將要走,就剩下章惇與蔡卞兩人。
樑燾聽着,面色不動,實則餘光緊盯着蔡卞。
朝廷改制後,政事堂的地位前所未有的凸顯,不再是三省高官的那種‘相公’,而是大權在握,少諸多掣肘,舉朝相望,實實在在的相公!
蔡卞顯然早就想過這個問題,卻還是沉吟了一陣,道:“官家,臣倒是考慮一些人選,只是未必能勝任,臣請等章子厚回京,再做商議。”
“暫時不加。”
趙煦直接說道:“政事堂內,就章卿家與蔡卿家二人,六部尚書協助,不必再加其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