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十三推開鶴田屋的柵欄門,走了進去。
他的一隻腳剛剛邁進屋子,就聽到一聲甜美的女嗓不高不低地喊着一聲日語。他雖然完全不懂日語,但這一句“以拉西姨媽塞”他知道是什麼意思。
他扭過頭去,只見一方深棕色的櫃檯後面,一箇中年女子弓着腰小碎步走了出來,向他鞠躬,他也連忙鞠躬回禮。
女子擡起光潔的臉龐看着簡十三,笑容可掬,說了一大串嘰裡咕嚕的日語。
簡十三一愣,隨即脫口而出道:“對不起,我聽不懂日語。”
女人笑得更燦爛,說道:“沒關係,我可以說中文,一點點。”
女人的中文發音相當生硬,而且要慢慢想着抻長了說,但好歹是簡十三能聽懂的語言。
簡十三向女子說明要一間房,女子弓着腰回到櫃檯後面去辦理,簡十三這纔有時間打量一下鶴田屋的大堂。
說是大堂,其實更像是一間居酒屋。正對着柵欄門是一溜餐檯,擺放着高腳餐椅,靠牆是一面巨大的玻璃窗,玻璃窗四周全部是釘在牆上的木頭架子,架子上面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酒,和一些裝飾用的餐具。
玻璃窗後面是廚師工作的空間,兩位穿着素色和式上衣、頭上戴着白色鉢卷的年輕男子正一左一右坐在裡面聊天。見簡十三看過來,兩人都露出笑容,隔着玻璃窗向他點頭,表現得很友好。
右邊靠牆的地上是一張榻榻米,上面擺着低矮的木桌,木桌上擺着簡單的陶泥餐具,看上去非常古樸。而右邊的木牆上,一整面顏色鮮豔、用色大膽對比鮮明的彩繪吸引了簡十三的注意。
他不知道這幅圖畫是否就是日式的浮世繪,但他覺得和那幅著名的《神奈川衝浪裡》風格極其相似。
畫面的左面也是一層層捲起的泛着白色浪花的藍色海浪,海浪上方是一輪圓圓的紅色太陽。海浪右側是比例縮小了的富士山,山頂白雪皚皚,山腰雲朵繚繞。富士山的腳下是幾排錯落有致的町屋,它們一起構成了這福圖畫的背景。
畫面的主體是町屋前一大片彷彿雲朵一樣細密纏綿的櫻花,呈現鮮嫩欲滴的粉色。在這片粉色之中,站着一位身穿和服腳踏木屐的女子。女子臉頰稍長,細眉細眼,櫻脣一點,一頭雲鬢梳成光滑的髮髻,頭上交叉插着兩根髮簪,神色安詳而寧靜。
她身上的和服似乎十分複雜,層層疊疊一套加一套,從低垂的袖口看上去不會少於十層,但穿在她身上卻並沒有顯得臃腫。最外層的和服是墨綠色的,上面帶着大朵大朵的鮮花,顏色繽紛,隨着衣紋的走勢而呈現不同的姿態。
女子身形有些慵懶,但卻帶着別緻的韻味,她一隻手隱藏在和服袖子裡,另一隻手伸出來露出白皙的手肘,手指裡拈着一支櫻花,似乎是從身旁的櫻樹上剛採摘下來的一般。
整幅圖畫雖然不能說是驚心動魄,但在初到日本的簡十三眼裡,覺得非常賞心悅目。他一向不太喜歡中國那些日式料理店裡不倫不類的牆繪,尤其不喜歡臉色白如殭屍的藝伎和穿着兜襠布身材臃腫的相撲手,這一幅給他的感覺不同。
那中年女子拿着一塊拴着紅色繩子的小木塊,笑呵呵地走了過來,見簡十三審視牆繪,笑道:“這是木花開耶姬,是富士山的山神,也是櫻花之神。”
簡十三從畫面上收回目光,向中年女子點了點頭。
女子笑道:“客人住在後面的‘手越間’,從這扇拉門出去,穿過庭院就是,門上都有字的。我帶客人去吧。”她伸出一隻手指了指櫃檯旁邊一扇巨大的拉門。
簡十三又是點了點頭,說聲謝謝,就打算跟着她走。
正在這時,他們身後的木柵門又被拉開了,然後就聽到一個低沉的男人用中文說道:“老闆娘,住店。”
簡十三和中年女子都是一愣,二人回過頭去,只見一個身高和簡十三差不多的年輕男人站在門口,半長不短的頭髮在腦後紮成一個小揪揪,幾縷碎髮散落在兩側。他和簡十三一樣都沒帶什麼行李,只有身後揹着一個黑色的小揹包。
中年女子連忙笑着道:“叫我涼子就好啦。”然後她一個勁兒地鞠躬,抱歉地說着,“請問,住店是什麼意思?我的中文不太好。”
那年輕男人面無表情,就那麼站在門口,稍微弓了一下身算作回禮,但卻沒再說話。
簡十三忍不住對涼子說道:“就是要住在這裡的意思,和我一樣。”
涼子又是一頓鞠躬,笑道:“好的,客人請稍等,我先把這位客人送到他的房間裡去。”
簡十三看那個年輕男子一臉冰塊,便擺擺手道:“不用了,涼子,你給他辦入住吧,我自己去房間好了。”
涼子連連鞠躬表示感謝。簡十三不忍心再看涼子鞠躬,他怕等下涼子要是得了個什麼腰肌勞損可就不好了,便拉開拉門,向外走去。
拉門的外面是一個小小的庭院,佈置得十分精妙。一條蜿蜒的碎石小徑通向後屋,小徑旁幾竿修竹,修竹掩映着青磚修葺的小花園,花園裡面沒有花而是幾棵盆景一樣姿態旁逸斜出的矮鬆。庭院一角有一個小小的壓式水井,水井旁是一個用整塊大石做成的像水缸一樣的容器,裡面放着一支長柄竹勺。
此外還有幾盞石頭做成的庭院燈,裡面發出不是很明亮的光芒,和廊檐上的紙燈遙相呼應。
簡十三沿着碎石小徑走到後屋,走上穿廊拉開拉門,眼前是一條狹長的走廊。看樣子走廊兩側的房間就是鶴田屋的客房所在。
他一間一間地走過去,只見每一扇拉門都關着,只有其中一兩間門口擺放着鞋子。
九月份富士山的遊客驟減,而來奧特萊斯購物的遊客通常都是住在東京或者箱根,鶴田屋此時的營業狀況看來不太好。不過這樣正合了簡十三的心意,他現在非常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來研究手頭的所有資料。
手越間在走廊盡頭的倒數第二間,屋子裡是看上去就非常舒適的榻榻米,被褥也乾淨而整潔,透過木窗就可以看到庭院的全貌。
簡十三呼出一口氣,盤腿坐在榻榻米上,給自己沏了一杯熱茶。微風從半掩的拉門吹進來,讓他感覺很舒適。
此時此刻,他不禁非常想念羅淺。不知道現在羅淺在哪裡,在做什麼,有沒有像他這樣,思念着他。他深深覺得,自己當初不應該嘲笑張汝成,他如今的狀態還不如張汝成呢。
他喝了一口茶,就聽到涼子的聲音在拉門外傳進來:“客人,這一間就是你的房間,望月間。祝您在日本玩得愉快。”
簡十三沒聽到那個冰塊男人的迴音,只聽到自己隔壁的拉門響了起來。他向門口瞟了一眼,心想那麼多空房幹嘛要住我隔壁?難道涼子以爲他們倆都是中國人,就要住得近一點嗎?
涼子目送冰塊男人進了房間,轉過身來站在簡十三門口,隔着半掩的拉門躬身笑道:“客人,您還有什麼要求嗎?”
簡十三想了想,伸手將涼子叫了進來,並讓她將拉門關嚴。
涼子不明所以,有些侷促地站在門口。簡十三低聲問道:“涼子,羽生間在哪裡?”
剛纔他一路看過來,未曾看到門上有標誌着羽生間字樣的客房。而羽生間正是當初羅深在鶴田屋居住的那一間。
涼子一愣,說道:“客人,我們鶴田屋沒有羽生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