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餓……”
顧菀按着肚子縮在牆角,聽着肚子裡止不住的咕嚕咕嚕聲,懷念早上那剛只吃了兩碗的燕窩粥。
過幾天有場宴會,爲了在宴會上豔壓衆人,把自己塞進那條新裙子裡,她這幾天都沒有好好吃飯。
早知會落到如今下場,這些天應該每餐都吃個肚圓纔是。
“早知道應該要幾文錢。”顧菀小聲嘀咕,想起繼母最後還有錢僱車,便知她肯定是不知道使了什麼法子留了錢,便有些後悔。
但想想章氏接下去的遭遇,這份心思便也打消了幾分。
如今的世道,夫家遭難,回孃家避禍是常規操作。只是章氏孃家只有清名,卻苦無銀錢,要不然也不至於當年將女兒嫁給顧攸之當繼室了。章氏如今帶着兩個孩子回家,孃家只怕不願意的很。
章氏當家時,恨不得將整個顧家搬給章家,如今章家家業有大半是她補貼的,只是如今她孃家肯還多少,卻是得看良心了。
顧菀搖了搖頭,將這份心按下。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如今她身無長物,是得想想怎麼賺筆錢了。
她爹常說,沒有錢辦不了的事情,只有不夠多的錢。所以,想要救她爹,第一步就得掙錢。
顧菀按着空空如也的肚子,在心裡頭琢磨着法子,還沒想出個結論,就聽“砰”的一聲,一個圓滾滾的東西落到了她面前的破碗裡。
這破碗是她剛纔蹲在這兒時就有的,也不知道是哪任乞丐留下的。
“我不是……“,顧菀“要飯的”三個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被那香味勾的忘記了了下一句話。
手比腦子快一步的拿起了油紙包,露出一個白白胖胖的大肉包。
她的嚥了口口水,那響亮的聲音在夜色中格外引人注目。
“噗”,一聲極小的輕笑聲響起,當她擡起頭時,才發現給她肉包的是個姑娘。
十五六歲的樣子,娃娃臉,大眼睛,身材健美,皮膚略黑。手上繭子,腰上彆着把剔骨刀,衣服補丁摞補丁,身上還隱隱帶着股混着汗水的腥臊味兒。
不是她見過的任何一類人。
窮,且善良。
俗稱濫好人。
那女孩子跟她對視,略微有些尷尬,緊張的捏着衣角,擺着臉故作兇狠的說道,“這裡不是你這種人該來的地方,吃了東西趕緊走!”
顧菀笑了笑,眉眼彎彎的露出自己的絕技。
一個完全無害的羞怯笑容。
這種笑容是顧菀專門在鏡子前練的,每回向她爹要銀子都無往不利。
當然,在被那些瞧不起她身份的名門閨秀們嘲諷時,也可以起到讓在場同性怒火翻倍,異性自動開啓護花模式的作用。
那女孩在看到她的笑容時怔了一下,過了片刻纔回過神,有些惱羞成怒的咳嗽了一聲。然後抓起刀就衝着不遠處幾個閒漢嚷嚷,“看什麼看,沒見過女人啊!再看就把你眼睛挖掉!”
她喊得極大聲,聲音粗野,充滿了潑婦架勢,那些盯了顧菀半天的混混們只能罵罵咧咧走開,不一會兒就撤了個乾淨。
“笑什麼笑,瞧你那一臉白癡樣。”等轉過頭來看她時,似乎是爲了掩蓋剛纔那片刻的失態,女孩兒的表情更加兇惡,“看到剛纔那堆人沒,要是被他們拉進了巷子裡,你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究竟是誰見不到明天的太陽,還真不一定。
顧菀非常遺憾的看着自己未來的錢袋子飛了,捂着胸口站起來,一副弱柳扶風的模樣行禮,“莞兒多謝姑娘出手相救,大恩大德無以爲報,敢問姑娘芳名?”
咦,這救命恩人似乎比自己還要矮?看着肉包姑娘軟軟的發旋,顧菀有些新奇的發現。
“你不需要知道我叫什麼。”肉包姑娘故作高傲的仰起頭,像是個神氣活現的小公雞,轉身瀟灑離開。
走了沒兩步,還轉過頭又叮囑顧菀一句,“吃完趕緊走!”
顧菀笑着眯眯眼,然後看她螃蟹似的邁着八字步離開,身形漸遠,最終沒入了街盡頭的黑暗中。
這天下之人,有緣自會相逢。
她覺得她跟肉包姑娘挺有緣的。
“吱呀~”溫柔推開門,因爲門軸已經半朽,所以稍微用了些力氣,故而發出好大的響動。
但家中並無他人,所以沒有人嫌棄噪音。
熟門熟路的摸到桌邊點燃油燈,她抓起早上的沏的茶喝了一大碗,不開心的抿抿嘴。
有點冷。
但一個人住,冷茶冷飯是常事,冷久了便習慣了。
喝完水,到竈間燒火,刷鍋,和麪。
原本買了包子當宵夜,但路上施捨了叫花子,這會兒腹內空空,便只能再辛苦的煮一碗揪面片吃。
溫柔正尋思着家裡的糧也不多了,後天得跟老闆請個假,早一個時辰去糧店買米買面,便聽到外面的門被推響的聲音。
她住的這裡是城中有名的黑街,三教九流一應俱全,半夜有人敲門可不是好事。
溫柔當下二話不說,熟練的拎起案上的菜刀,朝門口走去。
“誰?”他提刀走到門口,一邊握起了刀,一邊開門,但凡來人有什麼不軌行爲,先砍爲敬。
“我。”一個沒好氣的聲音響起,提着燈籠的人推開門,露出水桶腰的身材。
“是吳嬸啊。”溫柔看着進來的中年婦人,臉上的警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種尷尬,“您說您有什麼事不能白天說,還這大晚上的跑來一趟。”
“我白天能找到你的人,還用得着晚上來嗎!”吳嬸沒好氣的說到,然後就擰着腰的擠進了屋子裡,大刺啦啦在桌邊唯一的一張凳子上坐下,順手摸了一把桌子,當下又嚷嚷起來,“你說說你,一個大姑娘家,也不知道拾掇拾掇這屋子,到處都是灰。”
溫柔乾笑着不出聲。
吳嬸這脾氣,你但凡敢回一句嘴,她就能說一萬句,溫柔今晚還沒吃飯,不想耽擱太久時間。
唸叨她幾句,見她沒有迴應,吳嬸自己也覺得沒意思,所以終於切入正題,“今天都二十七了,你這月的帳打算怎麼什麼時候還?”
溫柔聽着這聲音,當下心中一緊,只覺得原本就惴惴不安的心,這會兒更加重如千斤。
“這個月生豬太多,莊子裡銀錢有些不趁手,管事的說下個月等要到賬,給所有夥計加一成的賞錢。”溫柔有些乾澀的張口,聲音顯得十分唯唯諾諾,“我早上上工時遇到大叔,跟他說了,他也允了的。”
“放屁!”吳嬸是粗人,說話自然也不客氣,當下就橫眉橫豎,重重的呸了一聲,“老孃沒有允,誰說話也不算數。”
“可我實在是沒有銀子了。”溫柔低頭盯着腳尖,聲音乾澀。
“呵,”吳嬸先是一愣,上下打量了溫柔一番,然後卻是忽然笑了起來,“你要沒有銀子,可就阻不得老孃賣店了。”
“那可不行。”溫柔當下就炸了,立刻擡頭出聲,有些憤憤不平,“吳嬸,你可不能這麼不厚道,當初你收我家鋪子時就說好了,這鋪子是借於你的,不能轉賣給他人。”
“那當初你還答應每個月還錢呢!”吳嬸冷笑,“你既還不起錢,那就怪不得我賣鋪子了。”
“你,”溫柔咬牙,卻是不知道說什麼好。
她幹活是把好手,力氣也大,但與人吵架卻是不擅長。
“看什麼看,顯你眼睛大啊!”吳嬸得意的罵了一句,然後才說道,“你要想我不賣店也可以,我先借錢給你,把這月的錢還上。”
“那利錢?”溫柔吞了口水,可不敢信天上掉餡餅。
“就按老規矩算,驢打滾,下個月還錢時得算上利錢。”
這也太心黑了!
聽到吳嬸的條件,溫柔心中一涼,想算算下月要還多少錢,卻因爲算學不好,怎麼也算不清,只急的滿頭冒汗。
“我,我還錢便是了,大不了我明天就去問管事的要錢,晚上回來還你。”溫柔原本還貪那利錢,如今卻也是不敢多想了。
“也行。不過還款的日子是十五,今天已經過了五天,明天還錢,得補我六天的利錢。”吳嬸的手指在桌上敲啊敲,臉上的笑容在不甚明亮的油燈下影影綽綽。
像惡鬼。
“你,”溫柔攥緊了拳頭,還想要說話,就聽到門口傳來一聲輕笑,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了罷。”
“誰!”吳嬸和溫柔心中懼是一凜,齊齊朝門口看去,只見黑黢黢的門板後閃進來一個披頭散髮的白衣女子。
“鬼啊!”吳嬸被嚇得一屁股從凳子上跌下來,連滾帶爬的躲到了溫柔身後。
溫柔雖然是個傻大膽,卻也極其怕鬼,只因這事在自己的宅子裡,無處可逃,才勉強鎮定點。
她舉起了油燈,照着發現來人的影子全須全尾,這才心定了一些,嚥了口唾沫的往前走了步,“你是誰?”
“小女子得恩公相救,不結草銜環,實在不安心。”門口人“柔柔弱弱”的說道,推開門進來,露出了一張清麗絕倫的臉。
“怎麼是你?”溫柔先是鬆了口氣,而後又是疑惑,她不是讓她先走了嗎?她怎麼還在這裡?
“隨便走走,我也不知道怎麼就進來了。”顧菀笑眯眯的說道,滿臉無辜。
“你家在哪裡,等下我送你回去。”溫柔撓撓頭,問不出其他,也只能這樣了。
兩人還在敘舊,吳嬸卻已經不耐煩了起來。興許是剛纔的狼狽,讓她對顧菀充滿了惡感,一張嘴就是,“哪裡來的黃毛丫頭,亂插什麼嘴。這房子說不要就不要,你才做決定啊。”
“常聽人說面醜心惡,以前還道是玩笑,今日見了您,才知道古之人誠不欺我。”顧菀笑眯眯的說道,“這麼醜還敢出來膈應人,真是勇氣可嘉。”
“你,你,你沒規矩!”吳嬸一向關注自己的容貌,連半夜出門都打扮一番,但無奈年紀大了皮膚鬆弛,一張老臉坑坑窪窪,站在鍾靈毓秀的顧菀面前,的確像菩薩面前的小鬼。
“你人醜。”顧菀笑眯眯的。
“你窮逼!”吳嬸氣的跳腳。
“你人醜!”顧菀以不變應萬變。
“你,你……”吳嬸氣的說不出話來。顧菀卻笑眯眯的拿袖子扇風,“說一千道一萬,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你人醜多作怪!”
“哇……”吳嬸終於經不起她的打擊,哇的一聲大哭着跑出們去,邊哭還邊罵着,“死丫頭,你們等着!就算有一天你跪在我面前求我,我都不會賣給你的。”
“不,這個,那個,吳,吳嬸……”溫柔站在旁邊,一臉茫然。
我還沒說一句話呢,這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
爲什麼是我的房子,卻一切都顯得跟我無關呢?
就在溫柔迷茫間,顧菀已經找到了桌邊唯一的一張椅子,優哉遊哉的坐下,將手伸向那唯一的豁口茶壺。
“你,你怎麼能把她氣跑呢!”溫柔生氣,卻又不知道自己該從哪裡氣起,一個頭兩個大。
“不用太感激我。”顧菀打量四周,慢悠悠的說道,“畢竟你對我有一飯之恩。”
“我這是謝你嗎?我這是感謝人的樣子嗎!”溫柔氣的聲音都拔高了八度,“誰讓你擅自幫我做決定的!”
“可她明顯是在坑你啊。”顧菀慢條斯理的打量溫柔,“她給你算的是複利,你知道複利意味着什麼嗎?”
溫柔沉默。
“就是你們說的驢打滾,就是在每經過一個計息期後,都要將所生利息加入本金,以計算下期的利息。在每一個計息期,上一個計息期的利息都將成爲生息的本金,即以利生利。”顧菀解釋,然後發現溫柔不僅沉默,眼神還呆滯,只能嘆聲氣繼續解釋,“例如你家借她十兩銀子,三分息,一年期。你的總還款額就是十三兩六錢,如果你還不了,那麼十三兩六錢的三分息,一年後欠款會變爲十八兩九錢,如果還還不了,就要繼續增加……”
溫柔恍然大悟,“怪不得我爹當年生病問她借了十兩銀子,等我娘過世時,就要把鋪子抵押給他了。”
這等繁複的算錢方法,除了專門的賬房先生之外,又有幾個能算得清呢。
溫柔點頭,“民間放印子錢的,多用這辦法奪人家產。你家鋪子可能只值兩三百銀子,可按照他們的算法,你的欠款要還上千兩。你永遠還不了,還不如放棄得了。”
“放棄,你讓我怎麼放棄。”溫柔又沮喪又絕望,一時不知道是在氣自己,還是在氣顧菀,“你知不知道那鋪子對我意味着什麼!萬一那鋪子被別人買了,你要我怎麼辦。”
“我知道。”顧菀淡定的點點頭,嫌棄的捧着手中的冷茶喝了一口,皺皺眉,將就喝完,纔看着又被她嚇傻的溫柔,不疾不徐的說道,“我知道你叫溫柔,有一把子傻力氣,是城外郭莊的夥計,靠幫人殺豬爲生。不是本地人,祖父那輩兒從西域遷來,便在這背牛街二十四號落了戶。”
溫柔睜大了眼睛,吃驚的看着顧菀,一時說不出話來。顧菀卻不在意,繼續自顧自的說下去。
“你說的鋪子我也知道,是你們家祖傳的金鋪。你爺爺溫天工有一身做首飾的好本領,在街頭開了家叫‘天工閣’的銀樓,經營一輩子,終於在京中小有名氣。只可惜你爹不成器,接手後將家產輸了個乾淨,最後惹事被人打死。鋪子是給他看病時抵出去的,最後你母親病了,更加無力贖回,你每月還三錢銀子的帳,一年三兩六,如今連利錢都不夠,贖回鋪子遙遙無期。”
“你,你怎麼知道這些!”兩人不過是萍水相逢,她出現在她已經是詭異至極,更何況連她的家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不過是些大路貨的消息,不難查。”顧菀放下茶杯,笑眯眯的看着溫柔,“既然決定要住下來,當然得弄懂主家是什麼人才安心。
“住下來!誰允許你住下來了!”溫柔不知不覺被轉移了話題,不忿的尖叫,“我們纔剛認識。”
“所以,我纔出去繞了一圈,瞭解了下房東的脾性啊。”顧菀笑的十分燦爛,一副我是個謹慎人的模樣。
“你,不,重點不是這個,重點是,”溫柔腦子打結,一時都不知道兩人爭執的重點是什麼了。
“外面天那麼黑,這條街上又都是地痞流氓,我只要一走出門,就不知道會被人拖進哪條巷子裡糟蹋掉。說不定,說不定連明天的太陽都看不到。”顧菀嘆了口氣,聲音幽幽,柔弱而又悽楚,她擡眼哀婉的看着溫柔。
四目相對之下,看着那雙寫滿期待,單純而又無辜的眼睛,溫柔覺得自己彷彿只要說出個不字,就是個惡人一般。
“住一晚,明天早上就回你家去。”溫柔憋了半天,終於惡聲惡氣的罵出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