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天資過人,除開父親,其他的教練都不絕於口地誇讚,加上高強度的苦練,自己的刀法愈發精純,更憑此晉級中階,在霸刀門的青年大比中拔得頭籌,贏得第一刀客的榮譽。
這不是什麼太意外的成績,但能夠成爲全場焦點,衆所矚目,更贏得實質的獎品米糧回去,還是很值得欣喜的!
自己興高采烈,一路擡頭挺胸,捧着獎品和獎金回家,想要給剛剛殺敵歸來的父親一個驚喜。
“爹,我回來了!”
興奮衝到屋前,自己的聲音中充滿了喜悅,將獎牌和獎金藏在背後,打算進屋再拿出來,卻看見父親靜靜坐在那裡,神情與其說是淡然,更多其實是失望。
“贏了一些同輩人,很得意嗎?拿出你的刀,朝我砍來,讓我見識見識。”
聞言,心中喜悅驟然消散,沒有傻傻去問父親怎麼知道的,也不敢抗拒父親要求,當下將手中獎品放在地上,抽刀在手,凝定心神,朝着父親砍去。
這一刀,是自己的得意招法,暗藏陰陽玄妙,招式多變,虛實不定,花費三個月才練成,在大比上所向披靡。
然而,父親神色淡然,將修爲同樣壓在中階,以肉掌做刀,凝勁發力,依靠聽風辨位,避開自己的虛招,甚至覷轉虛實轉換一瞬的氣力不暢,重重劈在刀側,寶刀脫手飛出,一招就敗了自己。
“戰勝別人容易,戰勝自己纔是真難,你一點小成就就喜不自勝,怎能成才……一點點勝利,心緒浮動,成得了什麼氣候?”
父親的教訓,猶如當頭一桶冰水,讓自己如墜冰窟,整個人完全僵住,說不出話來,滿心失望和沮喪,卻只能繼續聽着教導。
“練刀最重修心,你這樣心思活絡,對刀不誠,是練不好的。”
再之後,父親領着自己,去了城外,將那筆不菲的獎金,分給了鄉下的窮苦人家。
那些鄉民連聲誇讚,稱自己少俠,着實讓自己有了被敬重的感覺,成就大俠的感覺,但回到家中,看着空空如也的米缸,腹中又傳來響聲,所有的好心情都徹底消散了……
-------------------------------------------------------------------------
……曾甘之如醴的俠道,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一條荊棘叢生,走不過的死路的呢?
大概,是從和飢餓爲伍開始的吧?那時候的自己,真是天真,居然對父親的信念毫不懷疑。
……順着時間長河逆流,遙看過去種種,饒是自己心堅似鐵,也難免生出複雜感覺,倘若不是此刻只餘元神,復返混沌,恐怕臉色不會很好看。
……既已經走到這一步,再也沒有什麼好糾結,點醒過去烙印,纔是關鍵。
霸刀門大比之後,父親說自己刀法小成,心卻偏了,這樣下去,絕難窺見刀道頂峰,於是辭掉了門中的任務,遠離戰陣廝殺,帶着自己,周遊天下,一面練刀,一面行俠。
當時,妖魔和人族大戰,處處烽煙,到處是廢墟和骸骨,世家高門依靠法陣,在城池和山門對抗妖魔,穩定局面,而廣袤的田野鄉間,就成了遺棄之地。
妖魔肆虐,盜匪叢生,甚至連各地官軍都時不時來搜刮一通,這些依賴薄田山野餬口的鄉民,過得是什麼樣的日子,可想而知。但凡有些能力的,都舉家逃亡,在城中出賣力氣,勉強活口,留下的這些若非老弱病殘,就是實在沒有半點積蓄,捨不得這點田地破屋。
自己跟着父親,在這些地方行俠仗義,替村民驅逐些落單的妖魔、小股的匪寇,收入通常沒有,甚至連飽飯都吃不上幾頓,卻依舊耗費大量的時間和體力,每日磨練刀法。
“繼續!這就不行了,你也算司徒家的男兒?”
“才練了四個時辰,裝死什麼?妖魔邪道會同情你嗎?”
“把這招精髓領悟,才能休息!”
“連這小小磨練都撐不住,將來還能幹什麼大事?”
類似的話語,每天都在耳邊響起,和肚子的抗議聲一道,要自己漸漸開始懷疑,曾經期盼的道路,真的有意義嗎?
那一天,自己和父親遊歷經過一座村莊,聽聞最近經常有妖魔來犯,擄走村民做爲血食。
父親義不容辭的接下請託,孤身進山,自己則守在村口,防止錯過的妖魔正好來到,再造殺戮。村民們畏懼妖魔,紛紛躲在房中,只留下自己獨自一人,在烈日下,苦苦守望,口乾舌燥,腹中哀鳴。
待到日落西山,自己心中焦躁,正要不顧父親的安排,入山找尋,還能夠看看有沒有運氣,獵到些沒在妖氛魔邪下異化的野物,充作口糧,卻等到了來襲的妖物。
那是一隻身形堪比猛虎,力氣堪比巨像的妖鹿,皮毛堅似金鐵,頭上一對犄角,鋒銳無比,可以輕易在巖壁上戳出兩個窟窿,口中還能直接噴吐妖氣,哪怕靈智不高,是異變的產物,也已經接近妖王層級。
自己拚死一戰,更臨陣領悟刀法精義,才斬下牠的首級,肋骨斷了三根,全身上下擦傷劃痕無數,鮮血淋漓,癱在地上不願動彈,卻沒有一點斬殺強敵的興奮與自豪,只覺得又累又餓,滿身傷口痛到想哭,更替父親擔憂。
……如果不是餓得沒有力氣,肯定能夠更早斬殺這頭妖物!至少,不會傷成這樣?
……根據村人所言,之前肆虐的是一隻猛虎,身形更巨,甚至能口出人言,說不得是實打實的妖王……
……爹爹也很久沒進食了,餓得比我還厲害,如果遇上比這鹿還厲害得多的妖王,他撐得住嗎?
“做得不錯!”
自己尚在擔心,夕陽餘暉中,一道人影,搖搖晃晃,出現在山道上。父親滿身的鮮血與傷,顯示着剛剛爆發的戰鬥是何等激烈,手裡拎着的巨大虎頭,則彰顯了這一仗的最後贏家。
放下了虎頭,父親輕撫着鹿屍,從上頭的傷口,弄清楚這一戰的過程,已盲目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你快要上高階了……比我當初還早得多……”
父親回過身,用粗糙的手掌輕撫自己的面頰,萎縮的雙目明明看不見東西,卻緊緊盯着自己,欣慰道:“爲父天資有限,雙目又盲,刀道只怕已經走到了盡頭,我兒是司徒的家的希望……是我未來的希望,將來的成就,一定會……也一定要比我更高。”
若是平時,面對父親難得的勉勵,自己說不定會高興得跳起來,然而當時肚餓頭暈,滿身傷痛,半句也聽不進去,好不容易放下對父親安危的擔憂後,悶悶地道,“爹,我餓了。要不我們在這裡用過飯再走……”
妖物的屍骸,不是每一個都能食用,這頭妖鹿會噴吐毒霧,屍體是肯定不能吃了,自己父子一場血戰,庇護地方,連錢都不收,這些鄉民總該盡點本分,幫忙提供點糧食……
但對於這個合情合理,甚至已經可以說是委屈的要求,父親遲疑了,從來面對妖魔,沒有半點膽怯的他,卻在這個合理的要求之前,顯得異常爲難。
終於,父親搖了搖頭,面上盡是憐憫和堅毅,“我也餓了很久了,但這裡的人家已經如此清貧,怎麼好奪他們口糧?再忍一忍,拿着屍首去到郡府,總能換些賞金,路上還能試試打些野味。”
“可是……”
自己還想再說,父親按住自己的肩膀,緊繃着臉,道:“孩子你記住,男人的價值,就是重要的時候能夠忍住……不過,是多餓一會罷了。”
“……爹,我們已經整整四日,粒米未進了。”
自己滿心憤懣,望着父親的面龐,卻說不出更多,兩個人僵在那裡,父親還要再說些什麼,卻被村中傳來的呼喊打斷。
“司徒大俠,回來了?”
“妖怪死了!”
“我的兒啊,你可以瞑目了!”
似乎是終於有眼尖者發現戰鬥結束,大俠也已經回來,將消息傳出,村長帶着一干村民衝了出來,看見地上兩隻巨妖的屍首,或出聲稱讚,讚歎司徒大俠威武無雙,或是哀嚎痛哭,祭奠死去的親友家人。
村長要迎着父親回到村中祠堂,說些事情,自己心中憤懣未消,飢渴難耐,對於沒意義的口頭奉承和稱讚,益發不耐,藉口要休息療傷,獨自返回村中,避開人羣,藉着夕陽,隨意走動。
……好餓……好痛……
霸刀門中的生活雖然清苦,起碼溫飽還不成問題,但跟着父親在外遊歷行俠,飢一頓、飽一頓是常態,三月不知肉味非是誇張,此刻腹中哀鳴,全身作痛,眼前發黑,幾乎都要暈倒。
自己無限懷念之前的日子……母親還在時候的日子……特別是……她親手做的羹湯……
……去哪裡能找點吃的……
……我想吃米……還有肉……多久沒吃到肉了……
走着走着,忽然聞到一股味道,正是燒雞的香氣,若是往日,不過尋常,此刻搖搖欲倒,卻彷彿遇到了什麼天外珍饈,腦裡轟的一聲,失去理智,再顧不得其他,一路順着香味,飛奔尋去。
當時的自己,滿腦子都只有燒雞的香味,再無其餘,不知不覺就來一間小茅屋之前,沒有半點猶豫,逕直撞門進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