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從比鬥一開始,溫去病就落在全面下風,這種狀況,在溫去病的戰史裡,並不多見,尤其是陣道方面的比試。
周邊的大陣,本來被自己完全控制,地勢之利盡握掌中,但對方兩道陣盤打下,大陣就從自己掌控中脫出,操控權落到對方手裡,明明自己是大陣的創造者、始創人,卻沒能在這上頭佔到什麼便宜,這顯示……對方的陣道手段,遠遠在己之上。
不過,這本來就是早知道的事實,眼前這位貌若天仙,智能高超的女性,不是別人,就是自己的半個師父。
自己的陣道之學,最初只是鑽研乙太屍蠱,解析內中的繁複法陣,得到鍊金文明的傳承,得到了超越當前的演算技術,然後在戰爭中,逐步研究各大勢力,甚至妖魔這邊的陣法、結界,透過破解來偷學,東摘一鱗、西取半爪,就這麼拼湊出一身實用性高,卻亂七八糟的本領。
純靠自學,不是科班出身,雖然能時有新意,不按牌理出牌,但在成長速度上,終究有其侷限,因此,當那個人與古老傳承的陣道世家搭上,與盡得世家萬年真傳的天才女主相互看上眼,就利用這層關係,請紅顏知己指點自己的一名子侄。
學藝這種事,不好用山陸陵的外貌去學,那麼粗頭粗腦的一個大塊頭,別的不說,光是在那裡撥算盤、咬筆桿,那畫面都可以嚇死人。
因此,碎星團裡藏得最深的秘密,那個從來不露面、從不爲人知曉的碎星團技術總監,極難得地露臉出來,接受蕭劍笏的三天教學,而後進行所謂的“技術交流”。
交流的內容,是那個人撿定的,自己得知詳細命令後,唯一的感慨,就是那個人居然連紅顏知己都坑……
在自己的成長路程中,這是極爲難得的一次經驗,老老實實接受某人的教導,事之以師禮。蕭劍笏的教學,確實有藏私,高深的技巧一概不教,三天的時間全在奠定基礎,並且爲自己指引未來方向,即使讓現在的自己來教,也不會做得更好,所以自己確實對她很感謝,只是不料……最終還是師徒反目。
地底的戰場,本來該是自己的主場,但蕭老師一出手,挾帶大能威能,瞬間就把這些優勢瓦解。
洞月湖之後,自己就知道早晚會和蕭老師對陣,也不是沒準備,江山社稷圖堪稱陣道“神器”,推演到極致,自成一界,堪比天階者,有這麼一件至寶在手,自己的底氣增加不少。
但蕭老師結結實實給自己上了一課,她在周身凝結水、火、地、風四氣,以此爲基,妙演森羅萬象,靠着四極的交錯組合,演化出數以千萬計的世界之象。
最熾熱的高熱火星、最爆裂的滅世之雷、最浩瀚的無邊之海、最寂滅的永凍冰河……從一個宇宙的天地創生,直至世界的終焉毀滅,森羅萬象循環上演,演化的是陣,也是蕭劍笏對於生滅之道的理解,大能手段,讓己歎服。
但實質造成的影響,可不是簡簡單單一句佩服就算了。
江山社稷圖最厲害的地方,就是窮機巧之變,在力量境界不到的情況下,純靠陣學演化,如天階者那樣自闢一界,天階以下,無論怎樣的力量衝擊,都能包容於江山世界內,將敵人任意擺弄,哪怕遭遇上天階者,都能短暫牽制抗衡。
可再怎麼巧奪天工的東西,都有個極限,當面對邁過第三重天階,踏入中位的大能,江山社稷圖就相形見絀,在各種滅世級的水、火、風、雷摧殘下,一座座木山石峰破滅,江山社稷,層層崩潰。
每一重江山破碎,對溫去病沒有直接傷害,但爲了不讓世界崩潰,必須要立刻變陣,瞬息間重組山河的超級演算,就是對腦部、身心的極大傷害,讓溫去病苦苦支撐。
“……青木妖聖的手段,令人歎爲觀止,前輩畢生心血,蕭劍笏拜服。”
腳踏氣運仙木,四極元素光球繞體,隨滅隨生,蕭劍笏仙容清麗,在水火風雷四極光華輝映下,眼中智能深藏,身上沒有一絲凡俗之氣,猶如創世女神。
“但你應該明白,哪怕江山社稷圖不曾殘破,以你的能耐,今日也過不了這一關。”
蕭劍笏朗聲道:“冥冥之中,天意早定,碎星團成爲新時代、新帝國的基石,爲人族開創不朽盛世,已成定局,你又爲何要因一己私利,興風作浪,顛覆帝國,爲禍人族,成爲妖魔的幫兇?”
“……幫、幫兇?”
竭力運作殘破江山,硬扛世界規模的暴雷、風火,溫去病腦中處理的信息量,提到極限,腦部苦撐之下,口鼻鮮血不住溢出,意識都有些模糊,可聽見蕭劍笏宣判似的言語,胸中一股熱血翻涌,神識反倒清醒過來。
“真好笑……老師,我本來以爲,就算別人不懂,但智能如妳,應該是明白的。”
溫去病停下動作,伸手抹去口鼻鮮血,不再負隅頑抗,任連續生出的水火風雷,摧毀石山、木峰,消滅這個世界。
“我從不向人辯駁什麼,碎星團幹盡種種下做惡毒的事,確實是事實,團員打家劫舍,有爲公籌糧,也有中飽私囊,這是我們的罪,無可抵賴,但一聲物資匱乏,軍糧時有時沒有,讓我們就地調集物資的人,他們的責任呢?”
“弟兄們連老百姓也打劫,把錢糧都收自己口袋,這是盜賊行徑沒錯,可你們給過他們當英雄的保障嗎?他們都有家小,都是人生父母養的,他們陣亡沙場,他們的父母家小誰去養?他們拚命和妖魔死磕,陣亡以後,家裡全無依靠,父母餓死,老婆女兒被星月湖賣到院子接客,這情形妳看過嗎?我他媽的就看過!不只一次!”
爲了處理腦中的巨大信息量,溫去病必須維持冷靜,絕對的理智,去突破困境,給予上方的戰友支持,但蕭劍笏的話,卻像是***引爆,讓他整個不管不顧了。
腦部高度運轉的時候,情感一激動,心神失守,許許多多過去的畫面,在腦海裡飛快閃過。
……自己滿腔意氣,和武蒼霓同一陣線,全力制止碎星團的墮落,絕不讓個別害羣之馬的劣行,玷汙了抗魔英雄的榮光,那是無數弟兄犧牲所換來的,不能因爲少數人的墮落而砸了。
……劫奪百姓、貪汙錢財的團員,被自己當衆親手處決,以正風氣,爲此自己還和老尚起過沖突,因爲這些人大多出自他的大隊。
爲了保下這些團員,老尚當衆和自己挑釁,只要能接下三記毀天霹靂,就給這些人一線生機。在對壘時,自己看得出,他是希望自己放水的,但自己拒絕了,因爲放任碎星團墮落,如何對得起那些爲了理想而死的犧牲者?
……最終,自己三拳擊得老尚嘔血跪地,沒能阻住自己的當衆行刑,平了民憤,在百姓的歡呼聲中離場。
……那些害羣之馬死了,他們的家人來自己面前哭鬧,被老尚壓下帶走,自己注意到,那些人面黃肌瘦,生活過得很糟。
怎麼團員家屬的生活都很糟嗎?只是,這個時代,平民百姓基本都是窮苦的,不小心會餓死的多得是,他們好像也不是特別差。
但……原來團員的家眷,生活過得那麼糟啊……
這是第一次,自己在衝鋒陷陣搞科研之外,注意到團員親屬的生活……在那之前,孑然一身的自己,死了也沒有家人牽掛,從來就不曾注意過這點。
……團員們陣亡後,他們的家人是什麼情況呢?碎星團的定位尷尬,是以義勇軍的形式成立,茁壯之後,強勢向各方討要、交易物資,軍餉什麼的都是這麼弄來,但不成體制,常常有一頓沒一頓,更談不上制度化的撫卹。
……戰爭都是一場接着一場來,碎星團頂在與妖魔衝突的第一線,大多數人能不能活着看到明天都還得兩說,也沒心力去顧及體制改革。
某次酒後慶功,一名普通的歌妓刺殺自己,還沒碰到,就被團員們輕易制服,暴打至死,以爲是妖魔或是七家權貴的手下,但結果卻令人遺憾。
‘……我……我夫君爲了給家人留條後路,被你處決……山陸陵,我家破人亡,全拜你所賜……我……詛咒你生生世世,千刀萬剮……’
那名歌妓臨終前的最後一口唾沫,和血一同唾在自己面上,自己……整個懵了!
身邊有份出手的弟兄,表情訕訕,安慰自己不要太過在意,因爲碎星團活躍而家破人亡的難道還少了?動不動滅掉數以萬計的敵軍,哪還在乎這麼一個臭**?
弟兄們是這麼說的,但從眼神,自己曉得他們沒有一個真這麼想,因爲死的這個不是旁人,是前碎星團員的家眷,她的收場,讓所有人都兔死狐悲,想到了自家人……想到了,若有一天陣亡的是自身……
最終大家沒有深思下去,因爲老尚帶着他手下的團員來了,並且因此發生了衝突,兩邊亂打了一陣,被趕來的阿筆勸和,然後團長鎮壓,不了了之,第一大隊的團員因此猛鬆了口氣。
但自己卻忘不掉,那名女子臨終前的語氣、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