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良辰,溫一壺白月光,在落花深埋的小院,撫一曲《雲水禪心》。白日裡飄飛的塵埃,此時已散盡,煙雲收斂,世事忘機。紅塵脂粉皆落幕,鳥雀盡歸山林。流水無聲,一葉野舟橫渡,浮世清波里,已尋不見往事的背影。
閒雲悠悠,流水淙淙,這叮咚無意的琴音,讓我忘卻煙火世情,只念靈臺清澈。江南絲竹的清越與空靈,給人一種飄忽不定的美麗與柔情。那些行走江湖、琴簫相伴的日子早已遠去。走過風塵的時光,歲月不再溫厚,曾幾何時,異客已歸舊鄉,青春也換蒼顏。
什麼是雲?雲在萬里長空自在飄蕩,無根無蒂,沒有歸宿。隨着四時景緻,變幻莫測,朝暮不一。時而絢麗如虹,時而潔白似雪;時而濃郁如霧,時而散淡似煙。它的名字叫雲,傲然於蒼穹之上,千般姿態,萬種風情。隨緣而聚,隨緣而散,一世光陰,了無痕跡。空空而來,空空而去,三千幻象,總是迷離。
何謂水?上善若水,從善如流。水的一生都在謙下,造化衆生,滋養萬物。不見其形,卻聞其音,識其骨。柔弱之水,卻有滴水石穿的剛強。潺潺溪流,卻有匯聚江河之氣勢。瀲灩清波,卻有深不可測的襟懷。波濤洶涌,卻有婉約輕靈的韻致。這就是水,可以淘盡悲歡,亦可以洗盡鉛華。它流經日月,優雅從容,寧靜怡然,無所欲求。
禪心是什麼?禪心是午後陽光下的一壺清茗,是蒼茫綠野中的一樹菩提,是似水流年裡的一寸光陰,是人生戲劇裡的一段插曲。禪心是在寂靜山林揀盡寒枝,在孤舟柳岸江雪獨釣;也是在紅塵路上匆匆來往,在風雨江湖快意恩仇。你坐禪內,心在塵外。你處塵間,心依舊可以在禪中。
一個人唯有將鋒芒磨盡,纔可以真正自在淡然。那時候,便懂得平靜地對待人生的聚散離合,接受歲月贈予的苦難與滄桑。曾經綽約的年華,如今看似寥落寡淡,卻有了幾分風骨,多了一種韻味。唯有這般,才能擁有一顆清醒的禪心,任憑煙雲變幻,逝水滔滔,亦不改山河顏色。
《六祖壇經》雲:“世人性本清淨,萬法從自性生;思量一切惡事,即生惡行;思量一切善事,即生善行。如是諸法,在自性中,如天常清,日月常明,爲浮雲蓋覆,上明下暗,忽遇風吹雲散,上下俱明,萬象皆現。”
每個人最開始都是良善的自己,只因入世久了,經歷了太多的事,與太多的人相處,纔不再那麼慈悲。這是一個從陌生到熟悉,由簡單到繁複的過程,也是人生必經的路途。有些人,轉過幾個岔路口,便重遇初時的自我,拾回過往的簡潔和清澈。有些人,百轉千回才能夠清醒自知。
也許等到那麼一天,世事風輕雲淡,我們再不必和舊夢一一相認。而整個過程,我們有過得失,多少聚散,多少善惡,亦無須計較。因爲我們始終沒有丟失真實的自己,能夠在朗朗乾坤下坦然地活着,就是歲月的勇者。能夠在寂靜的午夜,和一彎明月遙遙相望,就是真正的慈悲。
浮生夢幻,皆爲泡影,如露如電,似霧似煙。昨日風暖菩提綠,今宵霜染楓葉紅。生命就是一場鴻雁的遠行,待到春潮消退之時,秋風乍起之日,才懂得歸來。那時候,踏遍河山萬里,訪遍驛路他鄉,又怎會不知,真正的釋然是放下一切,隨遇而安。
南柯一夢,空老山林。芸芸衆生費盡心思尋找的桃源,原來不在世外,而是在顏色繽紛的人間。在這裡,花落水無聲,曉寒菸草迷;在這裡,竹林聞鳥語,山寺鐘聲遠。三更風雪,便可讓青山白頭;一盤棋局,便可定楚漢勝負;一葉扁舟,足以抵達禪的彼岸。
世事多濤浪,沉浮一念間。人去千山遠,今夕共月明。有那麼一個地方,無論我們走得多遠,迷失多久,陷得多深,都會將你我等待。那時候便是歸巢的倦鳥,守着一座安穩的舊宅。不與春風訴說離別的衷腸,只和一扇軒窗,靜看閒庭的花落花開。這個地方,便是心靈的菩提。
伶人入戲,不分臺上和臺下。而禪者入世,亦分不出塵內和塵外。因爲他們都已經修煉到一定的境界,早已不受外界的風雲驚擾。任何時候,都是主角,也都不是主角。他們有足夠的定力,守着那座屬於自己的城,無須承諾,無須誓言,就可以地老天荒。
人世間的生滅故事,起落情感,與大自然的榮枯原本相通。王國維詞中有這麼一句:“君看今年樹上花,不是去年枝上朵。”我們以爲花落了,還會再開。竟不知,花開了千百次,卻再不是從前的朵兒。一棵樹的一生,如同人的一世。樹是春繁秋萎,而人則是盛年一過,不可重來。
所有的執著,都只是一時的妄念,走過去了,幻滅盡消,便永不復起。走不過去,當爲劫數,紅塵路上另有一番周折。只有在心中種一株菩提,自性自悟,頓悟頓修,將無常當尋常,將有相當無相,方能真的解脫,似流雲來去自由,縱橫盡興。
沒有誰知道禪的境界到底是什麼,亦不知道該用什麼方法去修煉。一個人,只要心存善念,少有欲求,自可減去塵勞,明心見性。《六祖壇經》雲:“自性若悟衆生是佛。自性若迷佛是衆生。自性平等衆生是佛。自性邪險佛是衆生。”佛緣到了,便瓜熟蒂落,水到渠成。那時候,草木即佛,山石即佛,凡夫即佛,俗子即佛,萬物衆生皆是佛。
花落無言,流水不語。在清明簡淨的日子裡,當淡了心性,坐幽篁陣裡,品瀲灩茶湯。看那白衣勝雪的女子,眉目清澈,不施粉黛,撫一把七絃綠綺,唱一曲雲水禪心。任蕭蕭竹葉,悠悠白雲,來來去去,聚聚離離。
雲水禪心
空山鳥語兮,人與白雲棲
潺潺清泉濯我心,潭深魚兒戲
風吹山林兮,月照花影移
紅塵如夢聚又離,多情多悲慼
望一片幽冥兮,我與月相惜
撫一曲遙相寄,難訴相思意
我心如煙雲,當空舞長袖
人在千里,魂夢常相依
紅顏空自許
南柯一夢難醒,空老山林
聽那清泉叮咚叮咚似無意
映我長夜清寂
一切有情皆過往
很多年前,以爲佛該是無情的。因爲出家之人,要放下執念,了斷塵緣,方能幽居山林古剎,不問世事。他們與外界不復往來,偶有伶仃香客,也只是結下淺淡的佛緣。所以,他們只能在自然萬物中汲取天地靈氣,在時光更替中感知冷暖世情。於是,他們將雲崖上的一棵老鬆引爲知己,和古井上一株青草作了莫逆,與石階上一隻螻蟻成了忘年。
之後才明白,佛是深情的,他以身試劫,纔有了水天佛國的蓮花淨土。佛施愛於衆生,讓陷落塵網的你我,多了一份良善的選擇,在悲憫中得到了寧靜的解脫。而佛,從不貪戀煙火繁華,一直清淡自持,靜坐雲臺之上,平和安詳。
爲什麼佛可以放下個人情怨,大愛於人間,而世人卻沉浸在自己小小的情愛裡,總是落入無法自拔的境地,是修爲不夠,還是命定要歷盡塵劫,才能夠免去因果輪迴?生生世世,歲月的忘川,從來都沒有停止過匆匆往來。
人生有情,所以有掛礙,有煩惱。佛說,五百年的回眸,才換來今生的擦肩。所謂緣定三生,一些遇見彷彿都是前世註定,故有今生不了之情。佛讓衆生要懂得惜緣,尊重情感,卻也規勸我們不要情迷雙目,在歲月無涯的旅途中,丟失真實的自己。
《華嚴經》雲:“一切衆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但因妄想執著,不能證得。”無法從容自若,是因爲不能忘情。所謂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有情是苦海,無情是岸。大千世界,萬般皆苦,而世外之人,把諸苦,看做一切諸樂;把有情,當做無情。所以他們總能於喧囂中,求得寧靜;於大悲裡,獲得歡喜。
在放下之前,都有一個執著的過程。這個過程,也許不是鳳凰涅槃,卻也要經歷無數次滄海桑田。佛陀阿難出家前,在道上邂逅一美貌少女,只這麼一次,從此就愛慕難捨。佛祖問他:“你有多喜歡那少女?”阿難回答:“願化身爲青石橋,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淋,只求那少女從橋上走過。”
這般情深,於當下只能算是個神話。有多少愛,經得起地老天荒?莫說是五百年,縱然是三年五載也難以持久。愛的時候,甘願捨棄前世今生的修行,只爲一個人存在。不愛的那一天,則希望刪去所有相關的記憶,潔淨一身。
也許很多人都想知道,阿難歸依佛門後,是否還記得當初的誓約。等到那個美貌少女成爲一個滄桑老嫗時,他是否依舊情深不改?他也許可以爲她化作石橋,化作碧水青山,化身千百億,他亦可以清淨無一物。倘若阿難與這位少女成就一段姻緣,又是否可以把一朝一夕的平淡日子,操守得情深意長?
沒有假如,就像我們無法從一個預言中得到確切的結果。在失去愛情的日子裡,流年依然無恙,歲月寂靜如初。可那些以爲可以遺忘的往事,卻一件也沒能忘記,但又無力計較,只好順應自然。世事紛繁,你把一齣戲做了真,那麼一切就成了真。你把生活當了假,那麼一切就真的是假。
每個人對待人生的態度不同,對待感情的方式亦是各有千秋。佛叫人不要對愛有太多的執念。可佛卻對衆生施予更多的愛,又不圖任何回報。這世上總有一些人,非要等到千帆過盡,纔開始知道回頭;要等到流離失所,纔開始懂得珍惜;等到物是人非,纔會開始懷念。
在遙遠的布達拉宮,曾經住過那麼一位情僧,他叫倉央嘉措,受萬民膜拜。儘管禪心清澈,卻不能爲情感做主。他當年寫下過那樣刻骨銘心的詩句:“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就是這樣一位端坐於蓮臺、普度衆生的佛,心中卻忘不了紅妝男女的幸福生活。
在西藏,那個隨手就可以摘取雲朵的神秘之處,關於他的傳說,就像情歌一樣,遍及至每一個有草木、有湖泊的地方。許多人跋山涉水去尋找,去膜拜,不僅是爲了一份信仰,更多的是因爲這位浪漫情僧,給那裡帶來的夢幻般的神奇和美麗,讓世人相信,在那片神秘的土地上,遍植情花。那裡的每一條河流、每一座青山、每一隻牛羊,都被超度。
後來又有一位情僧,他是紅塵中的一隻孤雁,飄零半世,嚐盡情味。這個被批過宿命的僧者,叫蘇曼殊。他的一生,幾次遁入佛門,卻又始終不能忘記世緣。在他離開人間的時候,留下八個字:一切有情,都無掛礙。可他真的頓悟了,放下了嗎?活着的時候,他辜負了諸多紅顏,每次闖下禍,便轉身逃離。並非是他無情,而是真的無力承擔。
一定還有許多我們知道的,以及不知道的情僧,他們有着蓮花的品性,是佛前的一粒芥子,又是情海的一朵浪花。這些人無論是坐禪於佛前,還是奔走於塵世,他們所修行的,皆是情字。跪於蒲團,用千百年光陰,幾世輪迴,換取一世姻緣,一次相逢。待有一天得償所願,便可以徹底了斷執念,心似琉璃,清澈如水。
佛曰:“諸行無常,一切皆苦。諸法無我,寂滅爲樂”。在修煉的過程中,不是一意孤行讓自己與繁複的世事劃清界限,而是處身繚繞的煙火中,依舊可以清涼似雪。踏遍蒼茫河山,昌盛的萬物,各安其因緣天性,誰也無法將誰取代。走過的路,遇見的人,發生的事,如同滔滔江水,不可逆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