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澤國開元十四年,國富民強,民風開化,處處透着富足祥和。但是饒是這樣的國情,也不免有那孤苦漂泊,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慘狀。
嚴冬,天色向晚,風緊雲低,那風雖然很細,但很銳利,吹得人們行色匆匆。還有少許雪花飄落。街頭巷尾飄散着誘人的香味,家家戶戶也該準備過年的吃食了。
江州城裡有條商業街,叫新市街,街上店鋪排列。一個小叫花子沿着牆根兒走來,他抱着肩膀,腳步很快,東張西望。
他有十四五歲的樣子,臉很髒,只有兩隻眼睛透着機靈。上身破棉襖,肩和袖口棉花外露,腰繫草繩;下身補丁摞補丁的爛單褲,拖着一雙明顯比他腳大了太多的鞋子。歷史沉積的污垢已然看不出這鞋子本來的樣貌及款式。
他走着走着,見前面一家店鋪還亮着燈,神情一抖,立時來了精神。待走到近前,見一箇中年漢子正搬過一頁門板要關門。
“掌櫃的,給口乾糧吧!”
那漢子轉過頭來看了看小叫花子,“你要乾糧?我還沒吃呢!”
小叫花子立在門前,有些木然。他向街兩頭望望,空無一人,又繼續往前走去。
他來到一個飯店門前。這飯店的匾額倒是還氣派,端正的楷書,黑底紅字,上寫“正德飯館”。兩邊的對子也是木質的,也是黑底紅字,上首“無人不道佳餚美”,下爲“有客常來滿座香”。他剛想去掀飯店的門簾,一個窮愁的老者已經把簾子挑起。
小叫花子一貓腰鑽了進去,簾子落下。
店裡沒有客人,光線很暗,只有竈口與店堂連接的牆洞上,放着一支兩寸來長的蠟燭。火頭很小,僅把小洞照亮,襯得周圍黑暗冷清。
小叫花子衝着老者甜甜一笑,嘴角既然揚起兩個甜甜的梨渦。他雖然渾身寒氣,但卻笑得很開心:“老牛叔!”
老牛叔穿着帶補丁的棉襖,洗的大部分泛白,卻還乾淨利落,肩頭搭塊毛巾,他是飯鋪“挑簾的”,兼做雜役。
老牛叔哀嘆一聲,一把拉過小叫花子,“我這一日都不安生,眼瞅雪沒停着下,在屋裡還覺得風刀子似的,你到哪裡貓着去了?”
小叫花子不說話,一溜煙的到裡間竈膛,手腳麻利的撮了柴火灰倒了。回來朝老牛叔“嘿嘿”一樂,又拿起抹布要去擦拭桌椅。
老牛叔一臉無奈的看着小叫花子,回身朝窗外看了看,一把拉住,“今天要到吃頭不?”
小叫花子撓着腦袋笑道,“天太冷,家家關門閉戶的,聽不到我吆喝。”
老牛叔咂巴了一下嘴脣,拉着他到竈膛後面端出一碗剩飯,連湯帶水的看着小叫花子吃完。
小叫花子顯然已是餓極了,沒見功夫,已是將湯水掃了個乾淨。好歹碗底粘着一點東西,他還想搗鼓到嘴裡,努力幾次沒成,心有不甘,拿指尖挑了出來舌尖一舔進了嘴裡,極爲滿足。
老牛叔從懷裡掏出個白布包來,“這餅子我這一日吃了一半,總想着你,趕緊的吃了,夜裡冷,你墊墊吧。”
小叫花子接過半塊餅子,三合面的麪餅,有他手心那麼大。仔細看了一會,琢磨着是一口吞了的好,還是慢慢品嚐更加回味無窮。
這時,簾子一動,飯館上客了。
老牛叔顧不得小叫花子,慌忙迎上去,嘴裡吆喝着,“二位要吃點什麼,小店新鮮菜蔬,雞鴨魚肉,味道地道,保您滿意。”
小叫花子看那進來的兩位都是中年年紀,一男一女,好似夫妻模樣。
“來兩個小菜,再做道麪湯就行。”男人吩咐了老牛叔。
小叫花子撿空子便順着飯館的牆壁往外溜去,剛到門檻處,一個不防,“哧溜”一聲順着臺階滑倒。生生給他摔了個結實,腦袋碰到門檻,好歹沒疼暈過去。
“可還好孩子?可憐見的,這雪地裡,別給摔壞了。”
小叫花子眨巴了一下眼睛,捂着自己的腳踝“哎呦”了一聲,卻忘了真正疼的地方是腦袋纔是。
老牛叔從後堂轉回身時,大驚失色的看到小叫花子和客人坐在了一起,慌的他手足無措。“小白,這是怎麼說的,到叔這裡來。”一邊說,一邊回頭往裡間看。掌勺的大師傅也就是東家剛起來幹活,這要是被發現可了不得。
小白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望向老牛叔,“嘿嘿,老牛叔,這位夫人賞我飯吃,我跟您說今日我去拜了觀音菩薩她老人家,現在可不就真遇見了位菩薩嘛!嘿嘿!”
“哈哈,這孩子會說話,得嘞,爺今日高興,夥計,再加一個肉菜,讓我家夫人好好做一回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
夫人正在檢查小白的傷勢,見倒是沒有傷到什麼,這才放下心來。又揉了把小白亂蓬蓬的頭髮,拉扯了一下他的衣裳,“罷了,跟我回去做點兒粗活,多少有你一口飽飯吃,你可願意?”
小白心裡大喜,卻不敢做出來,只拿眼望着旁邊坐着的男子。一雙水水的大眼睛在不算明亮的房間裡倒是透着清亮,嘴角一對梨渦始終帶着淺淺的笑意。
“這孩子一副機靈相,我看行,既然夫人收了你,合着我陳家該做這件善事。”男子又是一陣笑聲。
小白好似忘了腳疼,從凳子上翻身下地,跪倒就拜,“多謝老爺、夫人,二位就是小白的再生父母,我一定好好孝敬二老。”說罷,又連着磕了三個響頭,脆生生的喊了聲,“爹、娘。”
老牛叔撩起毛巾不住的擦眼睛,衝着小白一個勁的點頭。小白也抽空向老牛叔眨巴着大眼睛,仍然一副樂呵呵模樣,但是那眼睛裡卻隱隱有着淚花。
“別隻顧着喝麪湯,雞蛋和肉也多吃點,正是半大小子,雞蛋長身體,也擋餓。”娘溫言細語,不住的給小白夾菜。
小白能有口熱湯喝就是過年了,只覺嗓子眼裡堵的慌,想哭又忍住,只一個勁的點頭,嗚咽着說不出話來。
“他不知餓了多久,一下子吃這麼硬實的東西怕不克化,你可別盡顧着給他塞了,以後多的是日子,這竟是比對我們那小子還好。”爹半嗔半解勸娘。這婆子沒見過世面,出來一次遇見個可憐孩子就心疼的這樣。他常年在外奔波,不知見過多少,早就習以爲常,見怪不怪了。
02家宴無好宴
陳掌櫃的和夫人出了趟門,既然帶回個小叫花子,左右鄰居皆是一樂,“自個兒還不能糊個囫圇飽,倒是會樂善好施。陳家染坊有那王師傅在,再分口飯給小叫花子,他們陳家的獨生兒子可是要少一口囉。”
不管旁人怎麼說,陳夫人仍然親手拉着小白進了自家門。進了裡間,陳夫人翻箱倒櫃的找出來一身自己年輕時候的衣裳,“閨女,趕緊的洗洗換上,好好的一孩子,看糟蹋的沒個人樣。”
陳夫人滿眼的慈愛,她自生了兒子延瑞就再沒了動靜,一心一意的盼着能再有個貼心小棉襖,今日算是得償所願。
小白沒料到陳夫人早已看出自己是個女兒身,正愁着怎麼說,此刻伸手抓了抓腦袋,算是默認了。
陳掌櫃的正在外面檢查自己離開這段時間的賬目,兒子延瑞老老實實的站在旁邊,等候父親的詢問。
“爹,這位是延瑞大哥吧?”小白梳洗停當,攙着陳夫人從裡間走出來,忙上前見禮,眉眼隱隱的笑意,脣邊仍是兩個好看的梨渦。
陳掌櫃早驚的說不出話來,半晌才轉向夫人,“她娘,你早知道小白是個閨女,這這......,我竟是老眼昏花,分辨不出男女來了。”說完,自己先就‘哈哈’大笑起來。陳夫人也陪着一同笑了。
“不是爹您老人家眼花了,是小白爲了乞討方便,特意的裝扮成男子,矇騙了二老,是女兒不敬不孝,但望在小白也是情非得已的份上,就請二老原諒了女兒。”小白一個頭磕下去,言辭極爲誠懇。
“這是哪兒說的,延瑞,還不把你妹子扶起來。”陳夫人顯見得已是捨不得自己這個女兒受罪,忙指使兒子道。
“女兒好,女兒好,沒想到我陳儒海老了倒能落得個兒女雙全,這真是老天賜的福氣。”陳掌櫃的素性豁朗,又是一番開懷大笑。
他拉過椅子坐下,“家裡還有人嗎?”
小白麪上一寒,半晌搖頭道,“沒了,以後你就是我爹!娘!你們收下我吧,我沒病,我什麼都能幹.\"說完,又要磕頭,陳掌櫃忙伸手按住.
延瑞在旁邊看得動情,走到爹身後,輕輕咳嗽了一聲。
陳掌櫃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白道:\"我姓白,大家都叫我小白,原名是什麼倒是給忘了。\"
陳夫人看小白一直跪着,“快站起來說話,可憐見的,你那父母若是見到自己閨女這樣還不知道怎麼心疼呢。”
小白回頭向陳夫人甜甜一笑,“以後有娘您老人家心疼,小白就不可憐,小白一定好好孝敬您。”
陳夫人又是一陣心酸,“十幾了?”
“十四!”
陳夫人一把拉過延瑞,“這是你哥延瑞,十六,延瑞快喊妹妹,以後多照顧些妹妹,她自幼流落街頭,苦的很。”
延瑞憨厚的喊了聲,“小白妹妹”。
小白不說話,一低頭,眼淚順着臉頰直落入嘴裡,鹹鹹的,細細品嚐透着些甜味。
陳掌櫃看着外邊,搖了搖頭,“沒有名字不行,你這孩子命大,這都是老天的恩情,是佛祖對你一個弱女子的憐惜,若不是得了佛祖的點化,你娘怎麼偏看中了你,你要懂得惜恩。”用手拍了拍面前的賬本簿子,“就叫惜恩吧。”
“今兒個是家裡的喜日子,惜恩第一天到家裡,娘給你做好吃的,等着啊!”陳夫人是個手腳利落的婦人,說話間已經起身朝外面廚房走去。
惜恩也站起身來,甜甜的喊道,“娘,女兒來幫你。”
陳夫人邊走邊擺手,“你先歇着,讓你哥陪你在家裡轉轉,熟悉一下環境,娘自個兒能行,以後有你孝敬孃的日子呢!”
惜恩感動的站在原處,那眼淚又不知不覺的落了下來。
延瑞一眼看到惜恩手上的凍瘡,已是紅通通佈滿血痂,臉上也是一片的潰爛皮膚。心裡覺得難受,他是個老實疙瘩,“爹,我去前街錢二叔的藥鋪子裡給妹妹拿點治凍瘡的藥回來。”
陳掌櫃的擺擺手讓延瑞去了,惜恩站着沒事便走到爹跟前給他墨墨、倒水。
飯桌上是兩盤餃子,肉餡的,散發出一陣陣誘人的香味。
“給王師傅送過飯了嗎?”
陳夫人剛要夾個餃子,正要回答,延瑞接過話茬,“剛送了,炒雞蛋和大餅,剛纔去外面抓藥順便買了斤燒酒也送過去了。”
陳老爺點了點頭,但是好像還有點心事似的,面色有些陰沉,見衆人都不動筷子,便忙招呼,“惜恩,趕緊吃餃子,你娘包的餃子,這可比外面飯館裡還要香甜。”陳夫人被老伴誇的不好意思起來,催着惜恩,“快吃!”
“哎呦,這屋裡熱鬧着呢!我道怎麼聞着一陣陣撲鼻的香味,原來是東家又做好食兒了。”王師傅一腳跨進門裡,看着飯桌,品評道,“這餃子珠圓玉潤,竟是比那戲臺子上的小金玉還有可人兒。”邊說還邊咂巴着嘴,也不挪步子,只斜睨着眼睛看陳老爺。
“王師傅快進來坐,你看我這剛收了閨女,一時樂糊塗了,既然忘記給您送餃子去,您就一起吃吧。”陳老爺已經站起身來,滿臉的陪笑禮讓着。
“不了,您老一家人團聚,我一個外人湊的哪門子熱鬧,得嘞,您且樂着,我就不打擾了!”王師傅鼻子裡一聲冷哼,甩袖子出了門。
“他爹,這可這麼好?”陳夫人大驚失色,催問着陳老爺。
“把餃子送去,再說幾句好話。”
延瑞聽爹吩咐,端起一盤餃子就要出門。
“兩盤都送去。”陳老爺輕嘆一聲,“唉!咱還沒福氣吃這麼好的餃子,今兒個是過了,快去吧。”
王師傅是陳家染坊裡的大師傅,一家子的買賣就指望着這個人,沒他不能開張,也就沒有飯吃,哪裡敢得罪。
惜恩跟着延瑞後腳也出了門。王師傅住在後院染坊的東側間,此時正端個小馬紮,面前的木墩子上擺着一碗韭菜炒雞蛋,一碟子三合面的餅子,一碟醃蘿蔔,半壺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