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已經打通了整個飛鷹城的中央通道,將城市切割爲兩個部分,彼此不能支援,只能等到被繼續分切,最終戰敗的命運。
三門火炮從遠處的大街盡頭拖過來,架設在距離宮門兩百米左右的位置。這些火炮經過臨時改裝,以炮管爲中心,用三面重盾分別從左、右、上三個方向焊接起來,形成面積很大的防盾。這樣一來,就算抵近射擊也不會受到弓箭威脅。
其實這是文明時代戰防炮的典型做法。天浩之所以沒有在生產火炮的時候加上這道程序,主要是爲了運輸上便利。畢竟道路難走,海運也要儘可能節省船內空間。如果不是攻到內城,野戰狀態下的火炮暫時用不上這套裝置。
遙遠的街口出現了更多的火炮,粗略望去不會少於十門。
鷹崇山的身體猛然一陣劇顫。
他明白,最後的時刻來臨了。
城內的鷹族士兵不是戰死就是投降。鷹崇山雖然沒有參與巷戰,卻從來來回回信使報告中清楚知道那是何等慘烈的局面。所有的人都派了出去,守衛王宮的禁軍所剩無幾。迫不得已,只能把僕役和侍從組織起來,發放武器和盔甲,讓他們臨時充當士兵。
在更遠的地方,在那些已經被侵略者佔領的區域,飛鷹城平民從屋子裡被趕出來,在空曠的位置集中。有人揮舞着胳膊對他們訓話,可是距離太遠了,聽不到具體是什麼內容。
宮門前,一個身披雙層重甲,手上持有一面盾牌護住頭部的龍族軍官從炮陣中走出。他手裡拿着一個金屬話筒,洪亮的聲音在沉默的宮牆內外迴盪。
“裡面的人聽着,立刻放下武器,開門投降。攝政王殿下有令,可以保證你們的安全,以及……”
“嗖!”
一支從宮牆上方斜下射出的羽箭準確落在盾牌表面,發出清脆的金屬撞擊。
這是鷹崇山射出的箭矢。從開戰到現在,這是他第一次拿起武器,對付該死的龍族人。
行爲表明了態度,這就意味着沒有談判,也沒有和平解決的可能。手持話筒的軍官臉上全是戒備,他弓着腰,盾牌一刻也沒有離開過頭部的防護面。緩緩後退,直到整個人隱沒在街道中央臨時搭建的盾牆後方。
看着盾牆後面那些不斷來回的人影,鷹崇山反手從箭壺裡抽出一支羽箭,以嫺熟的動作搭上弓弦。下巴上的白色長鬚在寒風中飄飛,渾濁的眼睛裡透出一絲清明,滿是皺紋的雙手雖然枯瘦,卻不失力量,更在時刻緊繃的精神控制下暴起樹根狀的密集血管。
“龍族人要動手了。”年邁的鷹王在喃喃自語。
話音剛落,對面黑洞洞的炮口突然噴發出醒目的桔色火焰,隨即是震耳欲聾的巨響,用鋼鐵澆築的宮門沉重着強烈衝擊。因爲過於厚重,炮彈只在鋼門表面砸出一個淺坑,卻被爆炸和高溫撕裂了表面的漆,炸得一片斑駁。
一種說不出的寬慰籠罩了鷹崇山全身。儘管知道這只是表面現象,他仍然覺得這意味着防禦堅固,龍族人一時半會兒進不來,也就意味着能有更多的時間等待獅族援軍。
是啊,獅王究竟是怎麼想的?以他的智慧,應該不難看到鷹族被滅將導致整個北方大陸格局突變,龍族一家獨尊的可怕局面。
外面的龍族人仍在射擊。他們改變了炮擊方向,不再瞄準鋼製宮門,而是把兩側的石制宮牆當做目標。
小口徑火炮威力有限,但只要炮彈充足,沒有任何石牆能永遠堅持下去。很快,隨着鬆散的牆基徹底失去支撐,長達數十米的外牆轟然坍塌。不等塵土和硝煙散盡,早已做好準備的龍族步兵在呼號中越過炮陣,如潮水般衝進飛鷹城王宮。
鷹崇山沒有離開站立的位置。他知道自己已經無處可去。身邊已經沒有禁軍,士兵們不是戰死就是被俘。在遠處,飛鷹城被龍族人分割開的兩大區域,仍有多達數萬名鷹族士兵在戰鬥,可是他們距離王宮太遠,而且被龍族人密集的火力阻隔,無法靠近。
不到三百人,這是王宮的所有守衛力量,其中甚至還有幾個對自己忠心耿耿的侍女。
塔樓下方的過道上傳來奔跑的腳步聲,刺耳的槍聲近在咫尺。不斷傳來聲嘶力竭的慘叫。有人在呼救,有人在怒罵,拉弓射箭的響聲是如此熟悉,卻被此起彼伏的喊話徹底蓋過。
“放下武器,投降不殺!”
龍族人的喊話極有節奏,他們往往好幾個人同時發聲,配合具有擴音效果的話筒,從聲勢與音量撞擊方面產生效果。
鷹崇山強行保持鎮靜,雙手卻在微微發抖。
他再次轉身望向西面,那裡仍是一片安寧,絲毫看不到有軍隊出沒的跡象。
獅王……呵呵……
一個渾身是血的侍從拼盡全力爬上塔頂,他是鷹王身邊最後的護衛。
“陛下……龍族人……他們來了,你快走……走啊……”侍從雙手緊緊捂住肚子,那裡中了一槍,炸開一個很大的裂口,他必須用這種動作才能阻止腸管外流。
鷹崇山緩緩轉身,用冷漠且悲哀的眼睛看着這名侍衛。
我也想走,可是能走到哪兒去?
幾名如狼似虎的龍族士兵沿着樓梯衝進來,他們迅速在狹窄的塔樓內部佔據了最有利的攻擊位置。兩個人舉槍瞄準鷹崇山,另外兩個槍口下斜對準受傷倒地的侍從,中間停頓的時間不超過兩秒,站在樓梯口的龍族士兵扣動扳機,將重傷的侍從當場射殺。
判定對方是否投降的標準很簡單,必須放下武器。
侍從右手握着一把短刀,他以拳頭的方式壓住腹部。這在龍族士兵看來就是拒絕投降。
一名左臂上佩有百人首標誌的軍官走到鷹崇山面前,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以並不友善,且不太確定的口氣問:“……你是鷹族之王?”
上位者特有的冷傲重新迴歸鷹崇山體內。他用雙手略微整了整稍顯凌亂的衣服,冷冷地“唔”了一聲。
龍族軍官臉上浮起難以掩飾的喜色。活捉鷹族之王是重要功績,能帶來的好處不言而喻。他側過身子,做了個“請”的姿勢:“走吧,攝政王殿下要見你。”
……
天浩站在大殿左側的空地上,昂首注視着眼前這幢高大的建築。的確很雄偉,而且壯觀,可是與城內的平民居所比較起來就顯得過於奢侈。接連征服了豕族與鹿族,天浩明白這是所有部族之王的共性。威嚴與權力需要通過其它附加物質才能體現,比如華貴的衣服,顯赫的排場,隆重的禮儀,還有就是豪華的建築。
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天浩緩緩偏過頭,側着身子看了一眼被侍從押過來的鷹王。
“你比我想象中更老。”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見人,又足以表明自己的傲慢與輕視態度。天浩不認爲這是一種過分的舉動,而是自己身爲征服者本該享有的權利。
鷹崇山堅韌的老臉毫無表情,完全沒有流露出內心的恐慌和厭惡,以及憎恨:“神靈不會在歲月的問題上對某個人給予特殊照顧。相信我,你也會老的。”
天浩擡眼看了看這位最後的鷹族之王,對他剛纔所說的話,以及表現感到疑惑不解。已經戰敗了,殘餘的鷹族軍隊正被分散包圍,再也談不上什麼支援和補給。鷹族真正走到了盡頭,可爲什麼這位年邁的王態度仍然如此強硬?
聯想到此前進攻飛鷹城付出的人員傷亡和代價,天浩目光逐漸變冷:“你說的沒錯,那是所有人都要遵守的自然規律。但你永遠看不到我衰老的那一天。”
鷹崇山的呼吸粗重,沙啞的聲音明明白白透出恐懼:“……你……你想殺了我?”
“不僅僅是想法那麼簡單,而是必須!肯定!”天浩糾正他話裡的錯誤。一個戰敗的部族之王必須公開處刑,只有這樣才能從心理上對活着的鷹族人造成震撼。王被殺了,意味着整個部落被征服,這是從遠古時代就遺留下來的組訓。
鷹崇山硬挺着的身體似乎在一瞬間垮了下來,至少從天浩這個旁觀者角度看來是這樣。他不再昂首挺胸,之前被侍從押着走來的威嚴、冷肅氣勢徹底消失。這變化令人驚訝,就連天浩也懷疑是否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從其身上透出的前後區別是如此明顯,簡直判若兩人。
“……能不能……讓我活着?”良久,蒼老的鷹王終於哆嗦着低語,提出無比期盼的請求。
天浩忽然覺得自己算錯了一些事。尤其是在征服鷹族的問題上,無論過程還是方法,都可以選擇別的方向。說起來這是對鷹族情報收集工作的缺失所導致,尤其是對鷹王本人相關信息的瞭解……鷹崇山並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麼強硬的人。他很怕死,也願意爲了得到活下去的機會付出代價。
“我給過你機會。圍城戰剛開始的時候,我派人勸降。那個時候你爲什麼拒絕迴應?”天浩對此百思不得其解。
這些話觸動了鷹崇山心底一直被尊嚴佔據的最後之地。他控制着因爲恐懼而顫抖的身體,努力挺直後背,曾經離開大腦的王者思維再次返回,眼眸深處不由自主流露出一絲傲慢:“龍族……應該是以前的牛族,有一句諺語,“好鐵必須打過才知道能不能成爲好鋼。”我爲什麼要投降?就因爲你攻佔了整個北方的鷹族土地,攻佔了墨喙城,消滅了我派往黑羽關方向的幾十萬軍隊?”
這些質問堪比暴風驟雨,鷹崇山語氣越來越激烈,天浩卻沒有接話的意思。他靜靜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彷彿一尊無生命的石雕。
他很有耐心,一直等到鷹崇山停止叫囂,大口喘着粗氣從疲憊和恐懼中緩過來,這纔不慌不忙微笑着問:“說完了嗎?”
鷹崇山眼底那一片因爲情緒激動而產生的憤怒逐漸消失,被深厚又濃重的悲哀與服從取代。他低下頭,嘆了口氣:“我輸了……我願意投降。請給我個機會。我……願意服從,願意尊奉你爲新的鷹族之王。”
這是北方蠻族默守的規矩。並不是讓天浩離開龍族統治鷹族,而是將鷹族合併,成爲龍族的一部分。
“這些話就算你不說也必將成爲現實。”彷彿是爲了加重鷹崇山內心的恐懼,天浩冷笑着說:“鷹族現在已經納入本王的掌控。從北到南,已經有上百萬鷹族人加入龍族,得到了罪民和流民身份。我曾經想過要給你同樣的待遇,卻被你拒絕了。”
鷹崇山感覺很疑惑:“罪民?流民?能說清楚些嗎?我聽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聽不懂就聽不懂吧!”天浩根本不想解釋,他繼續冷笑:“你放棄了活下去的機會,選擇負隅頑抗。必須承認,你是一個能力很強的王,尤其在軍事方面的見解和造詣遠遠超過大部分鷹族統領。我沒有想到攻打飛鷹城要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我的士兵傷亡慘重,不得不調動一支龐大的運輸隊從海上給前線軍隊輸送給養,尤其是炮彈。我之前準備了三個基數,結果發現遠遠不夠,只能臨時增加後方運力,從遙遠的磐石城一直運到這裡。”
很多特殊名詞和句子鷹崇山根本聽不懂,不過大概意思他勉強明白。這種事情在他看來不是什麼好兆頭,也意味着很難,甚至不可能與站在對面的年輕人討價還價。
“你已經做出了選擇,懂嗎?”天浩轉過身,正視着鷹王。他身材高大,鷹崇山畢竟上了年紀,時間致使肌肉萎縮,鈣質大量流失的骨骼組織也變得鬆散,很多時候佝僂着背,即便強行挺直身體表現威嚴也只是偶爾爲之。在年輕攝政王居高臨下森冷目光的注視下,鷹崇山不由得打了個冷戰,有種被死亡魔爪牢牢扼住心臟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