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玉瑤來到皇宮,本該是叩見皇后,現在變成叩見我。我一身玄色綴暗紅底色金線刺繡九鳳宮裝,盛裝獨坐玉座之上,滿頭珠翠,肅容端坐,眼簾半闔。
玉瑤被喜婆與嬤嬤扶着盈盈拜倒:“臣女拜見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福澤綿長。”
我端詳着她精緻妝容之下的面容,依稀覺得很熟悉,卻又十分疏遠。頓了許久,緩緩道了“起”,待她起身,方纔續道:“王爺乃是陛下血緣至親,地位又尊貴。你也是嫺淑的世家之女,往後夫妻之間需得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纔是。”
玉瑤乖順的應了。
我倒也想不起來還要說什麼,默了許久,看着她矜持的笑容卻還是不甘心。讓喜婆與嬤嬤退下,只剩我們兩個,不禁嘆道:“我安排你和皇祈成婚,原也是看你們彼此心意相投。你我相識十數年,在閨中便是摯友,但願你體諒我的難處。我……”
“安子。”玉瑤忽的出聲打斷,淡淡一笑,道,“楚王是天之驕子,人間難見的男人。我自願嫁給他,自然不會怪你賜婚我們,反倒該謝謝你。此等胸襟,非我能及。多謝了。”
我一下給愣了。這真是玉瑤麼?這真是玉瑤會對我說的話麼?
不禁笑了一聲:“溫小姐這話哀家就聽不懂了。楚王是先帝嫡親的弟弟,先帝既已不在,哀家自然要多幫襯一些。何況這小弟弟……”我頓了頓,道,“確實天之驕子,人間難尋。哀家也歡喜的很。”
玉瑤頓了一瞬,笑道:“太皇太后果然快人快語,換做旁人一定避之不及,太皇太后竟也敢說歡喜。”
我的笑容愈發深深莫測:“溫小姐莫不是平日夢魘太多,心思愈發奇怪了。哀家與王爺一向共商國事,輔佐陛下。何故不敢說一句‘歡喜’?——哦,是了。哀家與王爺密談朝政乃是機密要事,想來王爺是不會告訴溫小姐的。”
玉瑤道:“太皇太后坐鎮後宮,自然有忙不完的事。只是從今日起,王爺便是臣女的夫君了,往後若太皇太后有事,還是多多自己辦吧。溫香軟玉,想必王爺也無心朝政了。”
這句話像是一個悶雷劈在我天靈蓋上。我直直的看着她,曾幾何時,我們是無話不談的姊妹。從什麼時候開始,如此劍拔弩張了呢?
我扶了扶髮髻上的一根珠玉步搖,道:“王爺並非未經人事,想來貪個新鮮倒是會有,但總不會荒廢了正事。說起來,王府上的侍妾紫煙,長的頗有幾分姿色,人也溫順,很是一朵解語花。”頓了頓,我端詳玉瑤兩眼,笑道,“與溫小姐相比倒也好像不輸呢。但望溫小姐嫁去王府,可與這位一起服侍王爺,和睦相處纔是。”
盛妝之下,依可見到玉瑤的臉色微微一白,但很快便恢復過來,道:“太皇太后昔年嫁入皇宮便聖寵不衰,深受先帝倚重,短短兩年便問鼎太皇太后之尊。果然是生得一副舌燦蓮花的好口才。”
我笑了笑:“彼此彼此罷了。時辰不早,溫小姐跪安吧。今日是你的大好日子,可別誤了吉時。”
玉瑤深深看我兩眼,緩緩跪下去,對我行了跪拜大禮,站起來慢慢退下去。臨走到了宮門口,忽的回過頭來,淡淡道了一句:“安子,千珍萬重!”
*****************************************************************************
這一日於我而言並不好過,好幾次都感覺聽到了迎親的隊伍吹吹打打的聲音。回頭對着窗外張望,卻只能看到層層疊疊的宮宇綿延不知幾許,宮牆高大,庭院深深,沒有出路。
一直到夜幕已漸深,我放下手中的書卷,問玄珠:“什麼時辰了?”
玄珠低聲道:“戌時快過,馬上就要亥時了。”
我嘆了口氣,亥時,那恐怕已該是洞房的時間了。婚事已成,再沒有什麼僥倖可言——可我又有什麼資格期盼着這一個僥倖呢?這婚事是我一手促成,我有什麼資格不願意。
飲了一口早已放涼的釅茶,苦的我鼻子發酸。這時畫未推門而入,咬了咬脣,對我道:“我剛從王府回來,王爺和溫小姐已經……”
我笑一聲,問:“入洞房了?”
畫未艱難的點點頭。
我將茶盞擱在案上,道:“去換一盞新的來。”說着捧了暖爐在手上,道,“他們婚事已成,倒也了了我的一樁心願。”
玄珠伏在我膝頭期艾的望着我:“小姐,你若心裡難受,便哭出來吧!你這連日的憋着,讓我看了也,也……”說完自己到哽咽住了。
我撫撫她的頭髮:“我這輩子只能困在這宮裡了,你說什麼傻話。我心裡能難受什麼?快別這副樣子,讓旁人見了又平白多出許多閒話來。”
我們三個人正一副要死要活的神情圍成一團,感覺像一起死了親爹一樣。一個人影突然閃入內殿,我一擡頭,只見魏東行四覷無人,自暗中走出,走到我身邊附耳道:“太皇太后,剛剛收到八百里加急,邊城遭匈奴來犯,二十八萬大軍壓境。”
我正喝茶,聞言“噗”的一聲就噴了玄珠一臉一身。
震驚道:“怎麼回事!” Wωω ▪тт kдn ▪C〇
魏東行低聲道:“屬下未入得內室,尚不知曉。陛下因此事勃然大怒,已急詔幾大臣連夜入宮商議,屬下來跟您透個底,您要有個準備。”
我點頭:“你先去吧。”
玄珠抹一把臉,讚歎道:“你噴水噴的越來越有水準了。如此均勻細膩……”
我手指瞬間寒涼,對玄珠道:“更衣,擺駕……擺駕紫宸殿。”
師父常說,匈奴居於漠北高原地區,兵強馬壯,人口雖不及皇朝一般勢衆,但個個驍勇善戰,早有不臣之心。我一直不明白我父親和皇昭把我送去舒無歡處學習兵法謀略是爲什麼,時至今日方纔略略懂得他們的帷幄運籌。
我坐在轎輦上一路向紫宸殿去,腦子裡亂哄哄的基本上是一片空白。什麼排兵佈陣,什麼戰場廝殺,什麼兵法策略,統統一個字都想不起來。
旁人都覺得我跟着舒無歡必定學了滿肚子的謀略,其實我現在想想,當初跟皇祈說的一句話真是說對了。那麼多年,我真的是玩過去的。反倒是舒十七,好歹是真的學了些東西。
有一句話叫書到用時方恨少,我渾身都是冷汗,偏一個計策都想不出來。然而我卻忽然想起來當日在行宮內,禮部承上來的大婚吉日。白紙黑字,赫然是寫着:
宜:嫁娶、開光、祈福、納采、入宅、求嗣;
忌:出兵、遷徙、兵刃血光。
莫非冥冥之中真的已有註定?
我全然不敢再想下去。
紫宸殿燈火通明,我一路走進,冷眼四顧,已見到包括連仲甫、連城父子,衛子驍,及朱洪、蔡景盧、李琰等新上任的將領的隨侍們都候在殿外,心裡便明白這必定是已經召來大臣們商談了。
我的身份並不宜深夜與外臣共處一室,便直接行至偏殿,遣了人去請小猴子。不多時他便過來,與我道:“孫兒見皇祖母身子纔剛好些,不敢打擾祖母休息,本還想着明早再告知皇祖母。是哪個多嘴長舌,如此夜了還讓皇祖母跑來一趟!”
我忙柔聲道:“無妨。我本就還未睡下。匈奴攻來,茲事體大,皇帝可想好如何應對?”
小猴子思忖片刻,道:“二十八萬大軍,有十萬都是鐵騎,着實棘手。已連破河西一帶,浩蕩直逼腹地而來。但皇朝底蘊也容不得他們小覷,朕已在與衆大臣商量解決之法,儘快遣將帶兵過去,想必定能大破匈奴而歸!”
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亦自稱“朕”,說的話也是語焉不詳,極盡模糊。我心裡知道他如今羽翼漸豐,恐怕再不會與我說實話,不禁嘆一口氣,道:“也好。皇祖母也是怕你從未處理過如此戰事,來瞧一瞧你。既然一切都已有了對策,皇祖母便也不多過問,你自放手去做吧!”
小猴子默了片刻,與我輕聲道:“孫兒明白。皇祖母誤多心……”
他話音未落,小太監的聲音在外響起,道:“啓稟皇上,太皇太后,攝政王到了。”
我心裡因這稱呼猛的一顫,隨着小猴子的一聲“快請進來”,我幾乎是立即的,條件反射道:“今日不是王爺的大婚之日麼!”
小猴子未回答,皇祈的聲音已低沉的響起來:“匈奴來犯乃是大事,本王怎能只顧自己一晌貪歡?”說着對小猴子道,“這是陛下登基以來的第一場戰事,萬萬不可失了氣勢。然而陛下千金之軀,不可輕易涉險。下官既是王爺,又是陛下叔公,願親自披甲上陣,以定軍心!”
代替皇帝去親征麼?我心裡一震,卻也不由的去想,皇祈的才智手腕我是知道的,若以此收了軍心,往日兵戎相見時……
不禁眼角瞥向小猴子,卻見他仿似毫無芥蒂一般,道:“皇叔公既有此壯志,朕本不該不準。只是皇叔公地位尊崇,倒也不能輕易涉險,此事還需斟酌。”
這話一出,想必是不同意皇祈出征了。我便起身道:“皇帝還需與衆大臣商議戰事,哀家先回宮了。”
第二天一早,畫未帶來消息:“陛下準了王爺帶兵出征,已在着手準備後續事宜。聽說昨晚商討了一夜,今天早朝下后王爺剛回府。”
我一下子睡意全無,驚道:“皇上怎麼會讓皇祈帶兵走?還派了哪些將領?”
畫未回憶着說了幾個名字,有我們的人,亦有皇祈的人,還有許多應是小猴子的親信。我的心一下沉到谷底,半晌,問道:“遣兵多少?”
畫未說:“加上邊城原本的駐守,應有約四十萬。”
四十萬對陣二十八萬,是否有勝算?
我一時間竟說不上來。
三日後,皇祈披甲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