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睜眼時,入目的是金線繡的玉色紗帳,雕花的紫檀大牀,身上蓋着雲錦軟被。*.並不是我的寢殿。
太陽穴突突的直跳,頭重的像是灌了鉛。我翻身坐起來,眼前先黑了一黑。清明之後,只見一個紫色的身影走近,跪在下首軟聲道:“小姐醒了,奴婢服侍小姐洗漱吧。”
我揉着腦袋說:“這是哪裡?”
那人低首道:“這是王爺的寢房,奴婢紫煙。小姐昨夜飲醉了,現下可頭痛着?”說着捧了一碗湯過來,“王爺特意囑咐將醒酒的湯藥一直溫着,小姐先喝一碗祛祛酒氣吧。”
我低頭接過來,見到她的面容就先晃了個神。沒想到皇祈不僅自己長得一副天上有人間無的容色,連家裡的小丫鬟都有如此風韻。便是拿出去與衆世家千金相比也全然不會遜色。
因房內十分暖,她穿一身輕軟的沙羅,淡淡的紫色,頭上鬆鬆挽着髮髻,配了兩枚點翠的步搖,微微晃動在腦後。五官溫婉,皮膚水嫩的要透出光來。我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臉,自從行宮回來,哥哥大病,我連日勞累不曾好好休息,整個人的氣色都差了。
恍惚的喝了醒酒湯,歪着頭苦思冥想了半天,終於把昨晚的事想起來了。
昨晚我只是薄醉,並未不省人事。只是不知是怎麼了,許是我二人的立場如此對立,心卻相投,因而每每與他一處,便總生起許多感慨來。有許多話,我連哥哥玄珠,甚或舒十七都未說起過,對着他卻總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這個人,我着實是愛着。但是我愛又能如何呢?我是他的嫂嫂,先帝的皇貴妃,如今的太皇太后。我力保着年幼的小皇帝,與他本該是水火不容。
我們立場不同。即便再愛,也終究不可能走到一起去的。
我任由紫煙服侍着洗漱,又換了一件皇祈備好的衣服。玄色的長服迤邐在地,銀線刺繡了幾枝梅花綻在裙尾,寬闊的袖擺拖曳而下,帶着斑斑而落的幾瓣梅花垂順在側,倒是簡單而不失莊重。
紫煙給我梳髮的時候,皇祈來了。
我不知道他靠在門口看了多久,等我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一瞥銅鏡,便見到了他。
同樣玄色的常服,黑金線暗繡着九宮雲紋在袖口處,腰間的玉佩便格外奪目。長髮只由一柄玉釵束着,臉上掛着似有似無的笑,眼裡卻一片深沉。
我們在銅鏡中遙遙對望,不知過了多久,他走過來,自紫煙手中接過黛筆。我沒話找話,問了一句:“下朝了?”
皇祈一個眼風飄過來,笑道:“家中海棠春睡,無心朝政。
我剛想說如今並非海棠花開的季節,頓了一瞬忽的明白過來,臉頰緋紅,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
皇祈再笑一聲,端詳我許久,道:“你的眼神清湛透亮,用這些俗物反而污了。”
我微有點尷尬,笑了一聲道:“你別睜着眼睛說瞎話。人都說我母親是傾城美人,生的女兒卻是中上之姿。饒是我哥哥都比我好看幾分。也不知是怎麼回事。”
皇祈擱黛筆的手勢微微一頓,轉頭笑道:“現在只是中上之姿便有這許多人窮追不捨了,若長的再美些,指不定有多少人垂涎。何況紅顏薄命,我還不希望你長的太美。”
我撇嘴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你府上連丫鬟都是如此姿容,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你說紫煙?”皇祈正幫我將一束頭髮挽上去,聞言只漫不經心道,“她也不算是丫鬟了,前些年收的侍妾。”
我一下子愣住。
皇祈補道:“只是近兩年都太忙,連見她的次數都不多。”
我默了片刻,低聲道:“既是你的侍妾,雖不是主子,卻也不是尋常家僕了。怎麼指過來服侍我?”
皇祈笑了笑:“你是大將軍的千金,現下又是太皇太后之尊。普通婢子手腳粗笨,怕服侍不好你。難得你來我府上,恐怕你委屈了。”
我頓了頓,心裡浮上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
這份感覺頂的我不太好受,皇祈雖表現的毫無察覺,但以他的心計,估計不會看不出來。但他卻沒說什麼,只是道:“陛下還不知道你出宮。”
我點點頭:“我讓玄珠對外說我身子不爽利,不見人。不過也拖不了太久,等下再去見見父親,也就該回宮了。”
皇祈想了想,道:“也好。”
他一路送我到將軍府門口,通稟之後正要進去,突然一人奔近,湊在皇祈耳旁說了幾句話。
我詢問的望過去,皇祈頓了片刻,對我笑笑:“府上有些急事,要回去一趟。”
正好我不想讓他再跟着我了,便點頭道:“我自己進去。等下回……讓哥哥送我。”
進去的時候,爹爹還在睡着。我和哥哥坐在院中敘話,哥哥道:“今日早朝陛下口諭已下,準了爹爹的摺子。兵權分劃出去,虎符也收了。這一下朝堂又免不了是一次動盪,你自己要小心。”
我頭痛的幾乎裂開,聞言道:“自古朝堂與後宮互不干涉,我又有什麼可小心的。”
哥哥說:“昨天晚上舒十七來過,給爹爹瞧了病,只說要靜養。但我看他神情,恐怕爹爹已不大好。安安,這事來的突然,我……”頓了頓,道,“我怕你受不住。”
我扯起嘴角笑了笑:“你都承的住,我有什麼受不住的。”
良久無話。小半個時辰後,僕人出來道:“少爺,小姐。老爺醒了。”
哥哥默了一默,望向我:“爹爹許有話單獨囑咐你,我便不進去了。”
我與父親許久未見,他好似徒然蒼老,兩鬢完全白了,臉上已無神采,透露出身體的破敗來。小時候他連年征戰在外,後我又被送去西京,便是自幼不在他膝下長大。平日裡見到也無過於親近,可如今一見他這副樣子,鼻子便先酸了。
爹爹見到我進來,聲音嘶啞道:“哪個嘴巴不嚴告訴了你?自己身份敏感,便不要跑出來。”
我親手服侍他喝了藥,強笑道:“爹爹身子不好,女兒怎能不來服侍近前?你好好養病,不要操心我。”
爹爹喘了半晌,方纔道:“你來了也好,左右……陛下的旨意已下,我便也無牽掛。唯一……唯一放心不下,便是你了。”
我幾乎哭出來,急道:“不過尋常病一病,說什麼不吉利的話!”
爹爹卻止住我,緩緩搖頭,命所有僕人都退下去,方纔與我道:“我這一生,可算清白磊落,沒有對不起什麼人。但……唯一讓我至死都會心懷愧疚的,就是你……安子。”
我不明所以,皺着眉望着他。
爹爹許是真的病到回天乏術,說兩句話便要喘好久。以往那雙滿含威嚴的眸子也已不復清明,半晌,他對我沙啞道:“安子,你……並不是我的女兒。”
我怔了半晌,手中的藥碗砰然碎裂在地上。
在爹爹沙啞到幾乎縹緲的敘述中,我再一次聽到了那近二十年前的滔天陰謀。整件事情如舒十七所說,半分不假。只是當時的我,並不是慕容家的女兒。
爹爹將女兒獻給皇昭之後,每日回府見到自己女兒天真的笑臉,便每每不忍。慕容夫人亦與他意見相左,爭吵數次。終於,慕容大人召來暗衛,將自己的女兒送去表親家中,並從鄉間抱來了一名女孩。
那就是我。本應長在山水間,無憂無慮的我。
我一直以爲皇昭是一切的罪魁禍首,卻從未想過,我本不該長在此處,是“爹爹”的一次不忍,而葬送了我的一生。
涵涵常說“你纔是撿來的”,我以爲他是開玩笑,原來他不是。
怪不得慕容夫人傾國之容,我卻只是中上之姿,半分都沒有繼承到。
怪不得我是他一生唯一的愧疚,只因我原不是這中人,卻平白葬送一生。
只因十六年前尚是嬰孩的我,何其無辜!
我呆怔的坐在牀沿,心中蒼涼一片,卻哭不出來。我原本可以有與這全然不同的生活,那是我一直想要的生活,是舒十七拼了命也要帶我去過的生活。我一直以爲那是終我一生也不會實現的夢想,殊不知,那原本就是屬於我的。
是被人生生奪走的生活!
命運與我開了這般的玩笑,所有人都早就知道,站在邊緣冷眼看着我一個人的獨幕劇,看着我一步一步的悲哀。我突然很想知道,皇昭知不知道我是誰?他臨終時未盡的那句話,說的到底是什麼?
可是如果他說的是“其實我對不起你”,我會高興嗎?
我能高興嗎?
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我一直在認真的走着自以爲是自己的道路,到頭來卻發現,原來看在別人眼中,全然如一個笑話。
我低頭看着父親濁黃的眼角,突然很想問問他。在過去的十多年裡,你看到我走的那麼艱難,看到我的遍體鱗傷。你會爲我心痛嗎?
原來,我在這世間,真正只有獨獨一個,與任何人都毫無關係!
爹爹見到我這般神色,聲音居然有些顫抖,問我:“安子,你怪不怪我?”
我低頭看他,卻不知應當如何回答。以往他是我認爲最堅強的後盾,如今面對着他,我卻再也說不出話來。這世間並不是每一個問題都有答案。
兩人默然良久,爹爹說:“這件事,我從未對任何人說起,本也不打算告訴你。可近些年,我見你過的並不快樂。我救了自己的女兒,卻害了旁人的心頭肉。午夜夢迴,常常被夢魘住,內心不得安寧。今日我告訴了你,是去是留,你可自己選擇。”
這本是我一直在等的一句話,如今聽到,心裡卻全是悲哀。當即冷笑一聲,淡淡道:“選擇?如今的我,可還有選擇?”
爹爹怔住,一時無言以對。
我眼角有些發酸,閉了閉眼,強忍了回去,緩緩站起身來,慢慢邁開僵硬的步子,虛浮着向外走去。
身後爹爹低而急促的叫了一句:“安子!”
我卻恍若未聞,只是怔忪的向外走。外間的陽光慢慢的灑在我的鞋尖上,又慢慢的照耀在我的臉龐。午間的陽光,帶着秋末罕有的熱氣,拂在我的臉頰上,我卻感受不到一絲溫暖,周身只是無盡的寒冷,涼到了我的骨子裡。
這是一副年輕的面容,我的心卻已像死灰。
我活了十九年,卻像是從未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