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的多年中,秦素雖然名聲很大,秦大小姐的稱呼不說無人不知,但也是少有人不曉,但是真正見過秦素真容的人是少之又少,因爲秦素總是喜歡佩戴面具,裝扮成相貌平平的白絹,所以溫禮雖然與秦素有過一面之緣,但是未曾認出秦素。
至於秦素爲何出現在此地,並非是因爲巧合,而是必然。因爲此地就是劍秀山,自從玉虛鬥劍結束之後,秦素就陪着李玄都在此地修養。只能說溫禮的運氣不太好,就算不曾遇到秦素,也會遇到守山人徐七。
裴玉之所以知道劍秀山的所在,則是因爲他和蘇憐蓉都是太平客棧的天字號夥計。裴玉離開萬象學宮之後,曾經有過一番思量,出了這等事情之後,差不多算是有家歸不得了,而裴玉又不是純粹的江湖人,還帶着一個蘇憐蓉,當然也不可能去浪蕩江湖,所以他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到劍秀山來。
蘇憐蓉見到秦素之後,既驚又喜,“白絹!”
秦素微微一笑,“蘇姐姐,多時不見,近來可好?”
就在這時,守山人徐七神出鬼沒地出現在不遠處,指着地上的溫禮,輕聲問道:“夫人,此人如何處置?”
對於徐七的稱呼,秦素雖然還有些許不好意思,但也沒有故意糾正,畢竟她和李玄都已經定親,成親也就在眼前,再去計較這些就顯得有些矯情。秦素吩咐道:“溫禮的身份特殊,如果失蹤不歸,會有些麻煩,把他扔得遠些,讓他找不到劍秀山。”
徐七跟隨徐無鬼多年,精通許多秘法,其中就有抹去他人近期短暫記憶的手段,這些年來,偶有人誤打誤撞進了劍秀山,多半是被徐七以這種手段抹去了記憶。被抹去記憶之人,就好像醉酒之人,多少有些模糊不清的印象,所以此等手段算不得高明,卻也夠用。
徐七應了一聲,伸手抓起昏迷不醒的溫禮,將其扛在肩上,然後幾個縱身跳躍,便消失在了山林之中。
裴玉向秦素恭敬行禮,略微有些尷尬。裴玉將李玄都視作先生,那麼秦素就是他的師母,而秦素與蘇憐蓉是有交情的,還要稱呼蘇憐蓉一聲蘇姐姐。這其中的關係就複雜得很了。
其實蘇憐蓉何嘗不是如此,姐弟之戀本身就有一種權力倒錯的特殊感觸。年齡較大、人生資歷較長的女子被年幼的男子反過來支配,其中自有一番逆反倫理的別樣“刺激”,若是平時只有兩人獨處也就罷了,此時在秦素面前,蘇憐蓉也覺得臉上隱隱發燒,幾乎不敢直視秦素。
好在秦素在男女情事上並無太多經驗,而她和李玄都之間就是正常戀人相處,李玄都年長於她,以李玄都爲主也沒什麼不對,自然體會不到這姐弟之戀中的倒錯之感。不過她倒是理解裴玉的尷尬,善解人意道:“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以後各論各的就是,就拿我和紫府來說,家父與紫府的大師兄、二師兄平輩論交,若是從這裡論起,紫府倒是我的叔父輩,可他還不是乖乖稱呼岳父?”
裴玉聽到秦素的話語,尷尬之情稍解,順着秦素的話問道:“對了,先生的身體好些了嗎?”
玉虛鬥劍的時間是七月十五,如今是八月初,已經過去半月左右的時間,在這段時間裡,都是秦素出面主持各方事務,所以裴玉也知道了先生身體不好的事情。
聽聞此言,秦素微微皺眉,略微遲疑了一下,說道:“不太好,不過也沒有什麼危險,就是難熬。”
裴玉有些疑惑,還要開口再問,秦素已經說道:“你們見到他就知道了,你們隨我來。”
在秦素的引領下,裴玉和蘇憐蓉穿過瀑布門戶,來到山谷之中,見到了位於此間的村落。
兩人還是第一次來到劍秀山腹地,驟然見此美景,皆是驚喜,蘇憐蓉讚歎道:“傳說中的桃花源也不過如此了,白絹和紫府能在此地避世隱居,真是羨煞旁人。”
秦素笑而不語,領着兩人穿過水田,沿着小徑進入村落之中,此時村中的大部分房屋都空空蕩蕩,無人居住。
秦素這才說道:“兩人住在此地,難免空曠,紫府說了,若是你們喜歡,也可以搬過來,在村中選擇一座房屋居住。”
蘇憐蓉驚喜道:“紫府果真是這麼說的?”
“我還會騙蘇姐姐不成?”秦素微笑道,“紫府從來都不是小氣之人,這些身外之物,他向來是不怎麼在意的。”
蘇憐蓉想着日後能在此地安居,不必再受冷言惡語,也不必再逢迎旁人,不由得心情大好,玩笑道:“這話不假,我可是聽說了,紫府的一應開銷,都是出自白絹之手,這也就是紫府,換成尋常百姓家的男人,非要被說成是吃軟飯的。”
秦素抿嘴一笑,一指不遠處一座明顯與周圍建築不太一樣的小築,說道:“到了,就是這裡。”
此地正是當年地師徐無鬼的住處,李玄都搬來之後,就住在了這裡,秦素恪守着禮數,因爲兩人還未成親的緣故,並不與李玄都同房而居。
秦素推門進去,脫下身上的鶴氅,着素色長裙,輕聲道:“紫府,裴玉和蘇姐姐來了。”
因爲裴玉是晚輩,所以秦素這個師母可以直呼其名,並不算是罵人無禮。
片刻後,李玄都從內室走了出來。
裴玉見到李玄都,卻是嚇了一跳,因爲此時的李玄都已經是大變模樣,不僅僅是臉色蒼白,而且咳嗽不止,身上披着大氅,哪裡還有長生地仙的風采,儼然是個病秧子。
見裴玉面露擔憂之色,李玄都擺了擺手,示意兩人請坐,說道:“不必擔心我,不過是看着嚇人罷了,我的修爲未損,沒有性命之憂。只是吃點苦頭,過了這七七四十九日,我也就不必吃苦頭了。”
裴玉這才鬆了口氣,說道:“先生受苦了。”
“這算什麼。”李玄都笑道,“不知多少人求而不得,過了這一關後,長生不死,與天地同壽。古往今來,誰人不想得享長生?”
就在說話的時候,秦素站起了,揭開旁邊紫銅爐的蓋子,朝裡面吹了一絲氣線,銅爐裡立時燃起了明火,接着她將一個紫砂藥罐坐到了明火上,開始煎藥。
蘇憐蓉訝然道:“這是?”
秦素道:“是地師留下的藥方,能緩解紫府的病情。”
李玄都裹緊了身上的大氅,臉色青白,嘴脣沒有絲毫血色,整個人甚至在輕輕發抖,“我沒有病,這是長生境的重塑體魄。”
“是,你沒病。”秦素的語氣溫柔,像是哄孩子一般,“你就當是喝湯了,這是我親自給你煲的湯,全都給我喝了,一滴也不許剩下。”
李玄都輕哼一聲,“囉嗦。”
裴玉還是第一次見到李玄都這般模樣,有些發怔。蘇憐蓉卻是不覺得奇怪,男人不論是什麼身份地位,又是多大年齡,總有孩子氣的時候。
李玄都整個人縮成一團,似乎在抵禦洶涌寒意,緩緩說道:“所謂的‘病’,其實與經歷和所修煉的功法有關,別人都是一門功法,多的也就是兩門功法,經歷也不復雜,關鍵在於‘純粹’二字,所以病症多半隻有一種。比如家師是體虛氣寒之症,是因爲他老人家曾潛入東海深處,大天師是虛火旺盛,則是因爲功法至陽只剛。家嶽咳嗽不止,則是因爲他在極北酷寒之地閉關多年。我就不一樣了,兼修多門功法,又有各種外力加身,關鍵還去了‘玄都紫府’中的‘五行洞天’和‘崑崙洞天’,經歷複雜,功法龐雜,所以我這回是各種症狀一起發作,這也是某種意義上的有得就有失吧。”
裴玉聽得咋舌,心想長生地仙在這些病症的折磨下尚且如此狼狽,換成其他人,豈不是早已病死?
煎藥的紫銅爐子其實是件寶物,所以不一會兒,藥已經煎好,秦素伸手摸了摸藥罐,又拿起火鉗撥弄幾下蓋了明火,放下火鉗,捧出了藥罐。
“當心,別燙了手。”李玄都叮囑道。
秦素不理他,捧起藥罐小心地將藥湯倒進一隻瓷碗裡,然後自己先喝了一口,說道:“可以喝了。”
李玄都伸出手接過瓷碗,一口便將那碗藥喝了。
秦素露出笑容,接過空碗,說道:“按時喝湯,等到八月十五,你這病就能輕一些了。”
李玄都此時大概因爲病情嚴重的緣故,真是有些孩子氣了,不悅道:“我沒病。”
秦素拿着空碗起身去洗了,拖長了聲音說道:“是,沒病。”
李玄都喝了藥之後,便覺得睏意上涌,說道:“你們可以四處轉轉,挑選個住處,我要睡一會兒。”
裴玉和蘇憐蓉看出了李玄都的狀態不對,秦素忙着照顧李玄都,也是顧不得他們了,於是關切幾句後便告辭離開。
秦素挽起衣袖,洗了碗,又倒熱水絞了面巾走回李玄都身邊,替他慢慢溫擦着面部,此時兩人相處,倒真是有些尋常夫妻的意思了。
秦素兀自唸叨着,“七月十五到八月十五是一月整,再有十九天,也就是九月初四,正好再過幾天是重陽節,到那時候你全好了,又是我那意氣風發的玄哥哥了。”
李玄都在半夢半醒之間忽然問道:“云何有消息了嗎?”
秦素搖了搖頭,“還沒有。”
李玄都閉上了雙眼,“看來云何的帝京之行並不順利,我等不到九月初九了,還是要早早親自去帝京走上一趟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