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三州,蜀州還好,涼州和秦州都是幾經戰火肆虐,十室九空。
沈長生與沈霜眉一路進到秦州境內,這一路上連續經過了幾個小鎮,其中家家戶戶都是空屋,竟連一個人影也無,沿途稻田也近盡皆龜裂,田中長滿了枯草,一片荒涼。這還不算什麼,更怵目驚心的是,路邊時常會臥着幾具屍體,肚腹乾癟,雙頰深陷,一見便知是餓死了的,越走這類餓殍越多,讓人不忍去看。
這日傍晚,兩人來到一個破廟,見到有炊煙升起,沈長生大喜過望,本來想要趕緊進去,卻被沈霜眉拉住,兩人悄悄轉到後面,從窗戶往裡面一望,卻見幾個衣衫襤褸的漢子正圍着一鍋熱氣騰騰的沸湯,正在鍋底添柴加火,而湯裡翻滾着的東西,卻讓沈長生差點沒吐出來。
幸好沈霜眉見勢不妙,用手捂住了沈長生的嘴巴,這纔沒發出聲響,不過也被沈長生吐了一手。
黑瘦少年反應過來之後,有些不好意思,道:“姐姐,對不起……”
兩人都是姓沈,又是一起歷經生死,所以沈霜眉已是將這少年看作自己的親弟弟一般,此時自然不會在意,只是搖了搖頭,用隨身水囊中的清水將手掌重洗乾淨。
此時就聽破廟中的一人唸唸有詞:“很久沒吃過這麼肥嫩的小羊了,今天真是運氣,那兩個老的留着明天再吃,可要省着點吃”
另外一人道:“那些羊血丟了可惜,煮一鍋羊血羹,味兒可是極好的。”
接着又響起了其他幾個漢子的贊同聲音。
沈長生立時想起當初老闆曾經給他說過的兩腳羊典故,在戰亂的時候,民不聊生,難以爲計,以人爲食,《雞肋編》卷中有言:老瘦男子廋詞謂之“饒把火”,婦人少艾者,名爲“不羨羊”,小兒呼爲“和骨爛”,又通目爲“兩腳羊”。當時掌櫃說:“古今亂兵食人肉,謂之想肉,或謂之兩腳羊。此乃盜賊之無人性者,不足誅矣。”
想到這兒,沈長生只覺得剛剛壓抑下去的噁心感覺又翻涌了上來,他背靠着牆壁緩緩坐下來,深深吸了一口氣。
以前在客棧的時候,掌櫃總是在四下無人時感慨“天下”、“蒼生”什麼的,那時候他不甚明瞭,今日他卻彷彿忽然開了竅一般,什麼也明白了。
掌櫃、李先生他們爲什麼要執着於救天下,救蒼生,就是爲了不讓世間再有這樣傷天害理的慘劇。
沈霜眉幫他輕撫胸口,壓低了聲音道:“這幾人不是尋常人,應該是有修爲在身的。這便是人性之惡了,放在其他地方,也許也是有頭有臉的江湖人物,可在這個地方,餓得狠了,沒有食物果腹,自己就要餓死,便什麼也吃,什麼也顧不得了,所謂易子而食,便可見一斑,比之畜生還要不如。這也是爲什麼說:‘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若是連飯也沒得吃,平日裡畏懼官吏如虎的百姓也會造反,那些看起來義薄雲天的俠客也會吃人,天大地大,活着最大。”
沈長生聽了沈霜眉的一番話後,慢慢平靜下來,低聲道:“要是我,我寧願餓死,也絕不……絕不做這樣的事情!”
沈霜眉輕輕嘆息一聲。
許多時候,嘴上說是一回事,動手去做又是另外一回事。
前朝時候,多少大儒名士在講學時高談闊論,要如何以死報國,真正到金帳汗國打過來的時候,又有幾個大儒名士去死了?倒是不少人忙不迭地去做了金帳汗國的三等奴才,讀書人的風骨,蕩然無存。
故而不到生死絕境,不見真性情。
這也是她佩服李玄都的緣故,四年前已經跌過了跟頭,差點把自己摔死不說,也把自己的無量前程給生生摔了個精光,可四年過去了,他還是矢志不渝,嘴上如何說,手上如何做。
十年飲冰,難涼熱血。如何不讓人敬佩?
沈長生還要說話,心中忽生警兆,下意識地拉住沈霜眉起身狂奔。
下一刻,他原本依靠的那面牆壁轟然斷裂,塵埃四起,然後就見廟中的幾人不知何時竟是察覺到了他們兩人的存在,其中一人笑道:“今天也不知撞了什麼大運,擋也擋不住,一隻‘和骨爛’,一隻‘不羨羊’,足夠我們兄弟幾人再多吃上幾天啦!”
另外幾人紛紛稱是。
沈長生的心一沉。
看眼前這幾個人,雖說不是什麼厲害人物,頂多就是入神境和抱丹境的修爲,否則也不能淪落到這個地步,要是還在自家客棧,都不用老闆出手,老闆娘都能隨手打發,關鍵是現在老闆和老闆娘都沒在身邊啊。而如今的沈姐姐有傷在身,不能動手,他雖然被那個小道童傳授了一部《太上丹經》,但這一路上也沒來得及修煉,修爲實在有限得很。
沈長生實在是心裡沒底。
沈霜眉輕聲道:“長生,待會兒你盡力逃跑,不要回頭,他們捉不住你的。”
沈長生急道:“姐姐,你呢?”
沈霜眉伸手按住腰間的佩刀,“姐姐不管體內的‘鬼咒’,勉強殺掉這幾個敗類還是不成問題。”
沈長生拼命搖頭。
兩人的這番對話並未逃過這幾人的耳朵,爲首之人一笑道:“還是一對姐弟?倒是好大的口氣,我倒要看看你要怎麼殺了我們。”
沈霜眉正要拔刀,沈長生已經一咬牙,獨自上前,擋在沈霜眉的身前。
與此同時,一名漢子快步上前,朝着這個找死的小子當頭就是一拳。
這一刻,沈長生只覺得腦海內的一篇金色經文忽然亮起,無數字符大放光芒。
沈長生下意識地雙手結了一個指訣,在他身周出現一個彷彿蛋殼似的圓罩,這漢子一拳砸在圓罩上,整個手腕頓時扭曲出一個極爲駭人的弧度,而沈長生竟是站在原地不動分毫。
“護體罡氣?”其他幾名漢子都被這一幕震驚了,其中爲首之人大聲道:“兄弟們不要怕,抄傢伙!”
話音落下,幾名漢子都抽出了自己的隨身兵刃,明晃晃的,讓人心驚,後背發涼。
沈長生迷迷糊糊之間,彷彿聽到耳邊有個中年男子的嗓音響起,不是掌櫃,不是那個小道童,而是一個極爲陌生從未聽過的聲音,似乎是在誦讀一段經文。
隨着這個聲音,他的腦海中猛然閃過一抹畫面,那是一座萬盞金燈的道宮,輝煌無比。
在似夢似醒的恍惚之間,沈長生彷彿成了此中之人,他看着這座道宮中的金燈一盞盞熄滅,然後所有人都開始離開道宮,最後伴隨着天搖地動的景象,道宮轟然下沉,一點點地沉入地下,最終了無痕跡。
與此同時,沈長生的身體開始不由自主地動作,擺出一個雙手抱圓的姿勢。
幾名漢子愣了一下,誤以爲遇到了某位驚才絕豔的少俠,結果等了片刻之後,卻見這黑瘦少年遲遲沒有動靜,頓時目露兇光,朝着沈長生走來。
沈長生的衣衫飄搖不定,輕聲道:“太上道祖慈悲。”
話音落下,從他的兩掌之間生出一點火紅之色,然後這一點火紅越來越大,竟是一條首尾相交的微小火龍。
沈長生攤開雙手。
火龍瞬間化作丈餘之長,猙獰咆哮,一掠而過。
先前還在耀武揚威的幾名漢子立時化作幾具焦黑的屍體。
不過沈長生也不好受,只覺得頭暈目眩,站立不穩,向後倒在沈霜眉的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