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對於這個回答並不如何意外,說道:“沒人指使你,你們怎麼知道我會‘逍遙六虛劫’?還是說出來,這樣能少受些苦頭,不然宗裡的規矩你是知道的。”
溫夫人平靜道:“宗裡的規矩,我當然知道,可我不怕,做了這樣的事情,我本也沒想活着。”
李玄都嘆了口氣,“你想要嚐嚐‘逍遙六虛劫’的滋味嗎?六劫發作時,那可是求生不能,求死不能。衙門裡有句話叫作‘三木之下,但求速死’,與‘逍遙六虛劫’的苦頭比起來,這些連撓癢癢也算不上。”
溫夫人啐了一口,冷笑道:“你真是好大的威風,什麼清平先生,什麼太平宗宗主,不過是靠着女人的裙帶成事罷了,你有什麼了不起的,不過是個笑話。”
這番話可謂如驚雷一般,所有人都被震得說不出話來,在許多人的印象中,這位溫夫人從來都是溫柔嬌弱,不但承認了謀害親夫一事,而且沒有絲毫悔過畏懼之意,還說出這麼一番話來,實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溫夫人卻是大感快意,竟是仰頭大笑起來,笑了一陣之後,又猛地低下頭來,死死盯着李玄都,“李玄都,剛纔你躲在女人的身後不敢說話,現在卻出來抖摟威風,你也太小人了吧?”
李玄都並不反駁,“君子也好,小人也罷,自有公論,我無需你認可或是不認可。”
溫夫人咬牙道:“好一個自有公論,好一個自有公論,沒錯,如今你已是功成名就,當然不必在意我這個小人物的看法。”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我沒什麼了不起的,我也不是抖摟威風,你若是厭惡我,那我就換一個人來問你,只是到了那時候,就不是我這麼好說話了,若你肯說出幕後指使之人,以及同謀,我會給你一個體面的。”
溫夫人聽到這番毫不留情的話語,臉上神情似哭似笑,喃喃道:“你就一口咬定是有人指使,而不是我恨你?你就不想問一個爲什麼?”
李玄都淡然道:“恨我的人多了,我哪裡管得過來。若不招惹我也就罷了,招惹了我,無非一死而已。”
溫夫人身子晃了一下,慘然笑道:“原來這纔是真無情……無情吶無情……”
說着說着,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化作低低嗚咽聲,片刻之後,忽地停下,說道:“難道,難道你就忘了當初之事,難道你就不知道,我心裡是有你的。當初我們一起在驚濤巖上看海……一起望着遠方碧海藍天,我們兩個幾乎要挨在一起,海風吹過的時候,我可以聞到你身上的男子氣息……”
秦素聞聽此言,臉色發紅,不知是羞是惱,輕聲道:“無恥。”
陸雁冰只覺得自己的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不要臉的賤人。”
李玄都的臉色沒什麼異常,說道:“這些事情,以前的時候不懂,後來也就明白了,只是陳年舊事,過去就過去了,沒必要死抓住不放,人還是要往前看。”
只是到了現在這個時候,溫夫人已經不在意什麼名聲,慘然一笑,“都說李家男人無情,此話當真不虛,秦大小姐,你也得小心些,說不準哪天就要步李卿雲的後塵。”
秦素冷哼一聲,說道:“不必你來挑撥離間。”
溫夫人繼續說道:“我們看了多久的海?兩個月?還是兩年?我以爲你心裡也是有我的,不然,你爲什麼會看那麼久的海?可我沒想到,你出去沒有幾年,就遇到了相府的千金張大小姐,差點成了張相爺的乘龍快婿,消息傳回來的時候,就彷彿在我的心口上刺了一劍,真疼啊,血淋淋的疼,讓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我真是恨死你了,所以我一氣之下,就嫁給了李如遠,我本以爲你會難過,你會傷心,你會發怒,你會覺得你身爲一個男人的尊嚴受到了挑釁,可你,可你完全無動於衷,就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般。我原以爲你是貪圖張家的權勢地位而無奈做的決定,到了這兒我才知道,你根本就不是個男人,這是你往我心口上刺的第二劍。”
李玄都看着她,說道:“我不是好色之人,我志不在此,我尊重每一個與我有過交集的女子,可我從未想過要將所有與我有過交集的女子都變成我的人,你不該與我賭氣,過好自己的,比什麼都重要。”
溫夫人怔怔地瞧着他,“李家男人最無情啊,老宗主如此,你這位李宗主不愧是老宗主最喜愛的弟子,也是如此。”
李玄都冷冷道:“溫夫人,你怎樣說我,我都可以不與你計較,但是你不能妄議老宗主。”
“愚孝。”溫夫人啐了一口,“你知道嗎,李如遠也是這個樣子,把老宗主奉若神明,可他比你差得遠了,爲人木訥,也沒什麼本事,還怕老婆,我讓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我說什麼就是說什麼,半點也不敢反駁,真是無趣。”
李玄都嘆了口氣,“那不是怕,而是寵愛。你不喜歡這樣的男人,你喜歡什麼樣的男人?”
溫夫人的眼神中透出幾分迷離之色,“我就喜歡你這樣的男子,有本事,也有傲氣,尤其是你不把我放在心上的樣子,真是讓我又愛又恨。”
李玄都終於是沉默了,半晌方道:“你這份情意,可真是讓我李某人消受不起。”
溫夫人微微冷笑,“是我的出身,讓你瞧不上吧。我沒什麼顯赫出身,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爹孃,不能幫你扶搖而上。可是張大小姐和秦大小姐就不一樣了,什麼叫天之驕女,才貌雙全還在其次,關鍵是有個大權在握的爹爹,這樣才配得上你這位四先生,才能幫你一展胸中宏圖,這才叫門當戶對。當初張白月死了,你滿身落魄地回到宗內,我本以爲你終於是醒悟了,君以此興,必以此亡,可哪成想到,你根本沒有,你先是蟄伏,然後又不知怎地勾搭上了秦家大小姐。秦家,那可是不遜於老李家的高門世家,老李家有五個繼承家業的,秦家可只有這一個女兒,這是何等金貴,難怪你要想方設法將這位大小姐騙到手中……說到底,還是當年老宗主的路數,你們這些男人啊,只會盯着女人的嫁妝有多少,只要嫁妝夠了,什麼女人都可以,我算是看透了。這是你刺在我心上的第三把劍。”
秦素心情有些複雜,覺得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又覺得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可她再看周圍的一衆堂主島主,卻是悚然一驚,圍觀之人對於溫夫人所說的這些都渾不在意,既無感動,也無嘲笑,只有漠然。
這一刻,她有些明白李玄都要讓她見識的風土人情是什麼了。
溫夫人一口氣說完,因爲情緒激動,略微喘息,不過還是接着說道:“我很早之前就想報復你了,可無奈二先生護你實在周全,我找不到機會,就算沒有二先生,我勢單力孤,又能奈你何。你知不知道,我是多想看到你身敗名裂的樣子,如果有那一天,張大小姐也好,秦大小姐也罷,還會不會跟在你身邊。”
李玄都耐心聽完,問道:“說完了?”
溫夫人怔怔地看着他。
李玄都加重了語氣,“是誰幫你謀害了李如風?誰在李如風的屍體上做了手腳,是李謹風嗎?”
溫夫人還未說話,李謹風已經說道:“這、這、這可不關我的事情啊,我只是出於義憤,出於義憤,誰曾想到這個毒婦竟然、竟然做出此等天理不容的事情,是我瞎了眼……還望紫府明察啊。”
溫夫人大笑一聲,“老祖宗,那天晚上,您叫人家小賤人,翻臉不認人,叫人家毒婦。老祖宗,您活了這麼大的年紀,該享的福氣也享夠了,就算是立馬死了也值了,有點骨氣,這麼低三下四,還不如我這個弱女子。”
李謹風臉色鐵青,“你、你渾說什麼!”
溫夫人扯起嘴角,“我是不是胡說,你自己心裡明白。”
李謹風伸出手指,渾身顫抖,說不出話來。
李玄都吩咐道:“冰雁,拿了,慢慢審問。”
陸雁冰應了一聲,身形一掠,出現在李謹風面前,李謹風只是尋常歸真境的修爲,如何是陸雁冰的對手,交手幾招,就被陸雁冰捏住喉嚨,動彈不得。
李玄都繼續問道:“說出幕後主使。”
溫夫人微笑道:“事到如今,我亦無所求,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你嚇不住我,你若想知道那幕後指使之人,那你來求我啊,當着秦大小姐的面,把我抱在懷裡,在我耳邊求我。”
李玄都看了秦素一眼,見她眼觀鼻鼻觀心,打定主意不摻和此事,收回視線,“就算你不說,我也知道,是上官莞,還有青鶴居士。”
溫夫人眉間流露出繾綣嫵媚之態,叫人望之心生不忍,“我這個臨死的請求,你還是不答允嗎?真是無情。只不過,你當幕後主使只有兩個人麼?這清微宗中的內奸只有這麼幾個人麼?”說到這裡,她身子一晃,七竅中流出黑血,十分可怖。
剛纔白繡裳就已經點破溫夫人的嘴中含有毒藥,如此近的距離下,李玄都當然可以阻止,只是他顧念最後一點舊情,沒有出手。
不多時,溫夫人已經是身子僵硬,仍舊望着李玄都,斷斷續續說道:“師弟……師弟……”
李玄都嘴脣微動,終究沒有回答。
“噗通”一聲,溫夫人的屍體倒在地上。
李玄都低低嘆了一聲,吩咐道:“天大的錯,一死抵之,好生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