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非山年紀不大,比起李玄都、顏飛卿這批人要小上許多,與蘇雲姣相差不多。用普通江湖人士的標準來看,他已經屬於少年成名,不過與李玄都、李太一這些年少成名之人相比,張非山的成名時間已經算是很晚了。
張非山的成名原因,一言概之:厚積薄發。
在前十幾年,他只是默默修煉正一宗的玄門功法,打好基礎,在無意中來到這座鎮魔臺之後,遇到了被囚於此地的李非煙,開始跟隨李非煙練劍,劍道修爲一日千里。
正如張非山所說,術業有專攻,人各有所長,如果讓他走顏飛卿的老路,那麼他一輩子都會默默無聞,最多靠着熬資歷成爲一名正一宗宿老,此生無望大天師的尊位。可跟隨李非煙學劍之後,他的天賦完全發揮出來,得以從一衆張氏子弟中出頭。換而言之,張非山是一位練劍的好胚子,如果不是生在正一宗,而是生在清微宗,可能又是一個李玄都或者李元嬰。
對於張非山練劍之事,大天師張靜修並不反對,默許了這種行爲,不過因爲清微宗出了一個李太一的緣故,而且出於避免拔苗助長的考慮,張靜修有意淡化此事,這才導致張非山相對名聲不顯,若非這次少玄榜上有名,江湖上知道他的人還是寥寥無幾。
對於大天師的這種處置方式,張非山淡然處之,沒有絲毫不忿之心。因爲他是個心高之人,真正的心高之人,從不在意旁人的看法,無論這種看法是貶損還是讚揚。
不過也有例外,大天師便是其中之一,只是他最在意的,還是姑姑的看法。
夕陽西下,雲海金紅,鎮魔臺上彷彿被籠上了一層紅紗。
李非煙坐在鎮魔臺的邊緣位置,沐浴在金紅色的夕陽餘暉中,原本並不出彩的面容在光影的交織下,煥發出驚心動魄的美感。
張非山盯着李非煙的側顏,一時間竟是癡了。
李非煙卻不看張非山,仍是望着天外雲海,思緒飄散。
除了正一宗張氏代代相傳之外,各大宗門招婿入贅早已不是什麼稀罕事,有句話叫做請神容易送神難,李家便是如此了。當年的清微宗由她父親掌權時,遠不如當下這般勢大,她的父親也不是什麼長生境的地仙,可他父親卻收了一個徒弟,那就是後來的李道虛。年輕時的李道虛與年輕時的張靜修,就像今日的李玄都與顏飛卿,一時瑜亮。於是她的父親將這名心愛弟子招爲女婿,並將宗主大位也傳給了他。
最早的時候,倒也相安無事,最起碼在表面上還是夫妻相敬如賓,可是隨着時日漸長,李道虛的境界越來越高,對於清微宗的掌控越來越深,於是一切都變了。原本的清微宗,雖然李道虛是名義上的宗主,但是許多大事還是由她們姐妹二人做主,但是到了後來,變成了三人共同商議而定,再到後來,李道虛乾脆不再徵詢她們的意見,萬事獨斷專行。這個世道,是講究實力的,底下的人自然知道誰的實力更強,誰是真正掌控局勢之人,更何況李道虛還是名正言順的宗主,於是紛紛倒向李道虛,就連李如師也不顧夫妻情誼,成爲李道虛的堅實擁躉,她們姐妹二人在清微宗中倒是成了邊緣之人,姐姐想不開這一點,於是鬱鬱而終。
李非煙最早的時候,也是恨極了那位姐夫,可是在鎮魔臺上枯坐了這麼多年之後,卻是想開了。因爲這個世道,這個江湖,本就是如此的,能者上,庸者下,強者生,弱者死。宋政是怎麼上位的,直接襲殺無道宗的宗主,自己就任宗主,那位死在宋政刀下的宗主堪稱是宋政的伯樂,有知遇之恩,可涉及到權力之爭,宋政還是毫不留情地出手了。相較於宋政,李道虛倒是手下留情了,甚至可以說,手段極其溫和,如溫水煮青蛙一般。從始至終,李道虛沒有做過任何撕破臉皮的舉動,甚至沒有太多爲難,哪怕是面對姐姐瘋了一般的質問和哭鬧,他也只是搬到八景別院而已,更沒有改回自己的本來姓氏,他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將她們姐妹二人一點點排擠出清微宗的權力中心,將清微宗的大權握在自己手中。
李非煙開始反思自己,發現她們姐妹二人在與李道虛、李如師二人相處的過程中,有過太多太多的自以爲是和理所當然,總是懷有一種施捨者的心態,高高在上,如果李道虛是庸人也就罷了,可是李道虛並非庸人,他是超世之傑,哪怕沒有清微宗,沒有李家的這份“施捨”,他也會有出頭之日,清微宗不過是加快了這個過程,所以他不會忍氣吞聲,那麼接下來的種種,也就順理成章了。
她們姐妹二人沒有駕馭李道虛的能力,也沒有抗衡李道虛的實力,卻又沒有及時轉變自己的態度,那麼出局也就在情理之中了。這就是一場很簡單的權力之爭,不存在任何溫情可言,不是男女之間的卿卿我我,不是兄弟之間的義薄雲天,而是你死我活、非此即彼的鬥爭,李道虛已經在最大限度內給了她們一份體面,甚至給她保留了一個副宗主的位置。
可惜,李非煙想明白這個道理的時候已經太晚了,當年她不願接受這份體面,憤然離開瀛洲島,想要憑藉一己之力建立功勳,扭轉局勢,終是淪落到了今日的局面。
也正是因爲想明白了這些,李非煙纔會在聽到李玄都被逐出師門時,感嘆李道虛終是成了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也好,坐困鎮魔臺也好,逐出師門也好,都是自己的選擇,怨不得旁人。
想到這兒,李非煙長長嘆息一聲:“小紫府,真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可惜啊,清微宗容不下他。”
張非山不知爲何,心情忽然有些晦暗。
李非煙繼續說道:“張海石、李元嬰、李玄都,這三人都有可能成爲清微宗的宗主,如今李玄都出局,就只剩下張海石和李元嬰了,如果沒了李道虛,李元嬰坐得穩宗主大位嗎?最得李道虛真傳的,可是這位二先生啊。”
然後她又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不對,不是這樣的。李元嬰絕不是張海石的對手,與其說李玄都敗給了李元嬰,倒不如說張海石敗給了李道虛。”
張非山輕聲道:“我曾聽大天師在無意中提起過,張海石可能已經踏足天人造化境,只是他故意藏拙,若是他全力出手,應在太玄榜前三之列。”
李非煙半點也不意外,道:“像他的性格。如果說司徒玄策是至陽至剛之人,那麼張海石就是至陰至柔之人。道祖曾經打過一個比方,過於剛硬之人,就像牙齒,年老之後便會一一脫落,是爲過剛易折;而柔和之人,就像舌頭,無論多大的年紀,都會存在,而且靈活依舊。”
張非山自然是熟讀這個典故,不由啞然失笑。
李非煙緩緩起身,不再望向天外雲海,而是轉身來到鎮魔臺正中位置的鎮魔井旁邊,井沿之上,刻着無數繁複符籙,而且這些符籙的虛影還不斷脫離刻痕,向上飛起,最終逸散成點點流光。
正一宗每年僅是爲了維護這座鎮魔井洞天的花銷,便是一個駭人聽聞的天文數字。
李非煙伸手按在井沿上,鎮魔井的井壁上立時泛起一陣光華,各種道門符籙一閃而逝,李非煙沒有在意這些奇異景象,而是望着黑洞洞的井口,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