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來到了那座相府之中,一如當年,沒有什麼變化。
除了張肅卿、張白圭、張白月三人之外,這府中還有一些李玄都的熟人,比如那個和藹的老管家。
在大家族中,跟隨家主多年的管家的地位其實很高,僅次於家主和主母,可以參與家族大事的商議,甚至比年少的公子小姐更有分量。都說宰相門房七品官,門房尚且如此,管家又當如何?事實上相府中的管家同樣有自己的宅邸,有僕役丫鬟伺候,甚至還可以藉着相府的權勢給兒子謀一個官身,女兒也是自小當作小姐養大。許多正經科甲出身的官員見了都要恭敬討好,在帝京中算是一號人物。不過張家的這位老管家算是個例外,他髮妻早亡,以後就未再娶,膝下也沒有兒孫,所以把張白圭和張白月視如己出,對於李玄都,也頗有些愛屋及烏。
進到府邸之後,張白月甚是高興,拉着李玄都來到相府的後花園中,說道:“紫府,你前些日子去哪了?是不是把我忘了?”
李玄都一窒,竟是不知該如何作答。
縱然知道眼前之人是記憶中人,李玄都也有些不忍,難道說他已經定下親事,待到此間事了就要回去完婚?
更何況他已經死了。
張白月見李玄都沒有回答,而是眉頭微皺,似乎有難言之隱,便善解人意地沒有再問下去,轉而說道:“不說這些事情了,我最近從城外西山寺移栽了一株牡丹,品相極好,我領你去看看,好不好?”
李玄都點了點頭,“好。”
張白月見李玄都答應下來,便順勢拉住李玄都的手,舉步前行。
李玄都只覺一隻溫膩軟滑的手掌握住自己的手,稍稍僵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掙脫開來,任由張白月拉着自己往花圃走去。
相府雖然不俗,但畢竟是建造在寸土寸金的帝京城中,無法與朝陽府的秦家大宅相提並論,很快兩人便來到張白月的花圃所在,那株牡丹果然如張白月所說的那般,品相極好,一枝獨秀。
李玄都望着牡丹,有了片刻的出神。
女子如花,有人如傲雪寒梅,有人如遺世青蓮,張白月就是一朵牡丹。花開富貴,莫過牡丹,可春季一過也難逃凋謝飄零。張白月曾是大紅大紫的牡丹,可到了如今,已然零落塵埃。
想到此處,李玄都不由得輕輕一嘆。
張白月問道:“紫府,你在想什麼?”
李玄都回過神來,“想……你。”
雖然李玄都是在實話實說,但着實有些歧義,張白月臉色微紅,卻不似秦素那般目光躲閃,而是大大方方地望着李玄都,反而讓已經習慣了秦素的李玄都有些不大自在。
張白月輕聲道:“紫府你能想着我,我很開心。”
李玄都有些尷尬。
就在此時,遠處腳步聲沉重,有人咳了幾聲,說道:“李公子、小姐,午時已到,老爺請兩位入席。”李玄都回過頭來,只見老管家相隔十餘丈站着,雖然神色恭謹,但嘴角邊帶着一絲微笑。神情之中,就是一個慈祥的長者見到一對珠聯璧合的小情人,大感讚歎歡喜。一向是落落大方的張白月在老管家面前終於是臉含羞澀,低下頭去。
李玄都歷經世事,又經歷生死,此時已經沒有當年少年男女的歡喜羞澀,只剩下對於世事無常的無奈感懷。
老管家轉過身來,當先領路。
李玄都卻站在原地未動。
忽然之間,府外火光沖天,繼而傳來陣陣喊殺之聲。
然後有許多人影越過了相府的牆頭,這些人頭戴無翅烏紗,身着青色窄袖長襟錦衣,腰間扣青銅鸞首,腳踏黑麪白底官靴。手中持刀,刀身大約三尺,刀柄約有六寸,雖然裹着刀鞘,但也能看出刀脊筆直,刀刃略弧。
這些人正是青鸞衛。
彷彿是無窮無盡的青鸞衛衝入了相府之中,將三人團團圍住。與此同時,相府中也升起了火光,響起了喊殺之聲。
李玄都沒有絲毫懼色,只是漠然地望着眼前的這一幕。
另一個李玄都沒有現身,但是他的聲音在李玄都的耳畔響起,“如果當年的事情重新來過,你會怎麼選擇?”
李玄都淡然道:“往事不可追,這個問題毫無意義。”
另一個李玄都道:“人死可以復生,誰說往事不能重來?”
李玄都輕哼一聲,伸出手掌,在掌中出現了半截斷劍,正是被他煉化的半截“人間世”。
李玄都握住沒有劍柄的半截“人間世”,冷聲道:“不要裝神弄鬼了,出來。”
……
徐無鬼緩緩行走在西金地域之中,這裡山脈衆多,山勢陡峭,衆多山峰就好似一把把筆直指天的利劍。
連接陸吾居處的門戶位於東木地域,連接紫霄宮的門戶位於西金地域,剛好是從東到西。
雖然徐無鬼已經拿到了前往紫霄宮的“鑰匙”,但是他並不急於去往紫霄宮,而是打算先找個地方將自身傷勢恢復。
先前他火中取粟,冒險奪取如意,看似來去自如,將一衆長生地仙玩弄於鼓掌之間,實則卻是付出了不小的代價,首先便是澹臺雲的一拳,澹臺雲走了一條似是而非的人仙道路,本質上是地仙,卻有人仙的特質,她的一拳固然比不得真正的人仙拳意,但有“太素玄功”的加持,也是半分不可小覷,已然重傷了徐無鬼的五臟六腑。
五臟對應胸中五氣,傷及五臟,難免有損修爲,無法發揮出全部實力。
若僅是如此,也就罷了,這一拳本就在徐無鬼的意料之中,真正出乎徐無鬼意料之外的還是李道虛。不得不說,若論城府機謀,李道虛絲毫不遜於徐無鬼,李道虛不僅預料到了徐無鬼的偷襲,提前留有三分餘力,不足以勝過徐無鬼,固守自身卻是無礙,使得徐無鬼無功而返,而且在徐無鬼爭奪如意的時候,他沒有第一時間動手,而是等到徐無鬼最後逃離的時候,才選擇出手。
這個時機可謂是恰到好處,這柄可以開啓紫霄宮的如意並非凡品,剛剛出世之際,自有一番氣勢。縱以徐無鬼的境界修爲,一觸到如意,氣機也被如意擾亂。李道虛起先只是按劍不動,就是爲了等這一刻,在徐無鬼降伏如意的關鍵時候,他再出劍,讓徐無鬼進不得退不得,不得已只能拼着硬受李道虛一劍,再動用極爲損耗修爲的秘法才勉強逃脫。這還是多虧了李道虛在陸吾一戰中損耗嚴重,如果是全盛時的李道虛,恐怕徐無鬼就要被留在此地了。
因爲此等緣故,徐無鬼受創不淺,而紫霄宮中情況不明,他若貿然進入其中,吉凶難料,徐無鬼爲了今日之事,謀劃多時,甚至將偌大一個江湖攪了個天翻地覆,正所謂行百里者半九十,只剩下最後一步,必須要慎之又慎,以防功虧一簣。所以徐無鬼不得不先覓地修養傷勢,然後再去謀求紫霄宮。
徐無鬼尋覓了一處山壁,運轉神通,手掌所觸之地,堅硬岩石悉數化作軟泥。很快,徐無鬼便開闢出一個臨時的洞穴,他進入其中之後,再一揮袖,那些軟化的石泥又重新化作石壁,將石洞封住。從外面幾乎看不出半點痕跡。
徐無鬼盤膝坐定,沒有動用最後一份長生不死之藥,而是取出了幾隻三寸高的玉瓶,這裡面盛放的都是陰陽宗珍藏的丹藥。這些丹藥,雖然比不得開明六巫的長生不死之藥,但也是當世絕品,其中就有“五毒真丹”和“五炁真丹”。
徐無鬼身爲齊王、陰陽宗宗主、地師,拋開銀錢不提,其身家之豐厚,遠勝李玄都。無論是寶物,還是丹藥秘籍,都是如此。這並非是說李玄都太過寒酸,只能說徐無鬼太過豪富。
徐無鬼取過兩隻玉瓶,分別將“五炁真丹”和“五毒真丹”倒在掌心,然後將兩顆丹藥同時服下。當年李玄都服用這兩種丹藥,都是分開服用,還要拿出數天的時間專門運功化解藥力,生怕被藥力損傷經脈,若是兩丹一起服用,非要爆體而亡不可。也就是徐無鬼境界深厚,纔敢於如此行事。
徐無鬼吞下兩丹之後,臉龐上頓時顯現出一陰一陽的奇異景象,一半臉龐彷彿透明一般,肌膚下的經絡、骨骼清晰可見,另一半臉龐漆黑一片,不知積淤了多少毒素。徐無鬼卻是渾然不覺,閉上雙眼,開始緩緩運轉玄功。
轉眼之間,徐無鬼的頭頂上有絲絲縷縷的白色氣息生出,身周則有黑色霧氣繚繞,白氣所過之處,頭頂岩石紛紛化作水晶狀,黑氣所過之處,岩石被腐蝕得嗤嗤作響,此正是應了清氣上升而濁氣下降之理。
……
巫陽不斷重複着招魂之術,長生不死之藥此時徹底融入了“長生石”之中,繼而通過“長生石”再進入李玄都的體內,使得李玄都的胸口血肉恢復如初,已經看不到位於心臟位置的“長生石”,只能看到晶瑩如玉的肌膚。
只是李玄都還未醒來。
其餘四位長生地仙,環繞周圍,兩兩一組,兩人戒備,兩人調息,來回輪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