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老妻亡故之後,李道虛就搬到了蓬萊島的八景別院之中,一年之中,最少有八個月的時間把自己關在別院中名爲“真境精舍”的丹房之中,閉關玄修。
過去十幾年中,能夠進入真境精舍之人,屈指可數,所以在清微宗內部,也將能否進入真境精舍視爲是否成爲清微宗內實權人物的標準。
真境精舍外的院子空空蕩蕩,沒有僕役,沒有婢女,沒有護衛,李玄都和秦素兩人穿過院子,來到一座殿前。
此時大殿的殿門緊閉,殿門上方懸着一塊牌匾,上書:“真境精舍”四字。
道門典籍有言,三清祖師中的上清靈寶天尊的道場名爲“仙域真境”,“真境”二字便是取自此處。外面的“八景別院”匾額是司徒玄策所寫,此處的“真境精舍”四字卻是李道虛親筆所書。
李玄都親自開門,兩扇門沒有發出半點聲響,被李玄都慢慢移開。
此處大殿設計不同尋常,極爲狹長,進入殿門之後,是一條挽着重重紗幔的長長通道,通道盡頭又是兩扇殿門,在那兩扇殿門後面纔是真正的精舍。
此處殿門正上方掛着一幅中堂,上面寫着四個篆體大字:“法莫如顯”。這幅中堂與殿外匾額上的“真境精舍”四個大字如出一轍,也是李道虛的手筆。
在通道兩側每隔兩丈就擺着一尊偌大的三足加蓋銅香爐,爐蓋上按八卦圖像鏤空,爐內有青色火焰熊熊燃燒,使得鏤空處不斷向外氤氳出淡淡的紫色煙霧,讓此地變得煙霧嫋嫋,好似仙境。
李玄都和秦素行走其中,腳步無聲,雖然李道虛已經不在此地,但秦素還是下意識地壓低了呼吸。
來到第二道殿門處,李玄都停下腳步,仰頭望向那幅“法莫如顯”的中堂,輕聲問道:“素素,你知道老爺子在此地懸掛這幅中堂的用意所在嗎?”
秦素本就聰明,又熟讀各種經典,自然難不住她,回答道:“原話是‘法莫如顯,而術不欲見。’這句話出自法家經典,意思是‘法’ 是爲達到某種目標而訂立的規矩,應明文公佈;‘術’則是御下的技巧,應當潛藏胸中,擇機使用,不輕易示人。老爺子的安排就很巧妙,因爲法莫如顯,所以老爺子把這句話的前四個字高懸中堂,明示他人,術不欲見,所以老爺子把後四個字隱藏起來,並不明文寫出。”
李玄都點頭道:“你說的很對,老爺子的未盡之言正是後四個字‘術不欲見’,法家認爲高明的君王必須善於‘操術以御下’,因爲‘君臣之利異’,君王和臣子的利益是不同的。主利在有能而任官,臣利在無能而得事;主利在有勞而爵祿,臣利在無功而富貴;主利在豪傑使能,臣利在朋黨用私。在這種利益衝突中,如果不懂得‘操術’,就極可能導致‘臣下輕君而重於寵人’,那換而言之,手段不到位,部下就會結黨營私、形成各種派系爭鬥。這句話用於道門、清微宗、客棧,都是十分適用的。”
秦素默然。
李玄都收回視線,帶着秦素走進精舍,進門第一眼便能看到正牆神壇上供奉着太上道祖和三清祖師的神位,在神位之下則是一方鋪有玄色蒲團坐墊的陰陽法座,法座之下是一張地衣,地衣如畫,其中天昏地暗,雲遮霧繞,雷電森然,其中隱隱約約有一道黯淡身影穿行其中,乃是與大真人府中“天師飛仙圖”並列齊名的“劍仙飛昇圖”。
雖然是閉關場所,但畢竟不是修建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四周開有窗戶,此時開了窗戶,外頭有風裹挾着點點殘雪飄了進來。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外面的風景,竟是十分開闊,甚至遙遙可見海天一線。
雖然清微宗衆人將八景別院上下重新修繕打掃了一番,但李道虛積威深重,真境精舍還是無人敢於入內,所以還是保持了李道虛離開時的樣子。
李玄都環顧四周,說道:“地師曾經在筆記中點評天下各路高人,如此評價早年時的師父:‘每事過慎,條理衆務,增修綱紀,中外遷除,皆有恆度。’不得不說,地師看人還是準的。”
秦素仰頭望向頭頂,竟是一片人工造就的三十六天罡星圖,剛好對應下方陰陽雙魚的兩個點,構思巧妙。
李玄都上前幾步,發現在法座上有一封未曾拆開的信。
毫無疑問,這是李道虛親筆所書並留給李玄都的一封信。
李玄都拿起信封,卻沒有急着拆信,而是陷入沉思之中。
秦素也不說話,只是站在旁邊,用目光掃過精舍內的種種。她已經見識了地師的藏書樓,現在又見識了李道虛的真境精舍,還去過大真人府的味腴書屋,至於秦清的書房,早已改成了她的閨樓,這份殊榮,可謂是天下少有了。
過了好一會兒,李玄都才動作緩慢地拆開信封,從中取出信箋。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人的姓名,一筆極爲工整的楷書,可見李道虛在寫這封信的時候,心境十分平靜,沒有半點漣漪,給人的感覺就像刀筆小吏記載兇案的判決文書,又似史官鐵筆著史,不存善,不存惡,沒有切切推心,沒有慷慨激昂,沒有感懷春秋,只有好似蒼天在上的無情。
李玄都不由想起師父那喜怒不形於色的模樣。
李玄都的臉色略顯凝重,默默看去,第一個名字便醒目地寫着李太一,第二個名字是司徒玄略,接着底下還有許多名字。
這時候,李玄都生出幾分恍惚,好像師父那不露聲色的身影從信箋上浮現出來,接着那個影子開口說話了,熟悉的聲音又在李玄都的耳邊響起:“清微宗風氣不正,我這個宗主難辭其咎。韓公在祭文中有云:‘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爲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我已是杖朝之年矣,雖已經證得長生,氣血旺盛,身體康健,有上天入地之能,有摧山拔嶽之勢,不似韓公當年之齒落毛衰,但厭世之心一日重似一日,志氣日益微,常常神遊天外十數日,沉溺其中,卻不耐理會宗內俗事半分,以至於宗內上下,亂象迭出,漸有由盛而衰之勢。誰之過也?我之過也。諸弟子有罪,罪在李元嬰、李道師,還有一些貪婪無度、卑鄙無恥之人,有些人自作自受,當論罪懲處,有些人卻是無可奈何,只能隨波逐流,還望紫府能夠酌情處置。”
“李太一,天賦極佳,若是紫府能收服此人,當悉心培養,使其日後成爲我清微宗的一把神劍,無論對內對外,都可一往無前,所向披靡,善用之,慎用之。”
“若紫府不能收服此人,則應當儘早毀去,以免釀成大患,遺禍無窮。”
李玄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不過拿着信箋的雙手卻是有些微不可查的顫抖,顯示出他的內心並不平靜。
李玄都接着往下看去,眼前又是恍惚,似乎看到師父李道虛的身影漸漸飄離了信箋,就像平常那樣,坐在面前的法座之上,又或是在精舍之中來回踱步,那聲音也就隨着身影在精舍四處響着:“法莫如顯,術不欲見。我執掌清微宗幾十年,用人也不全在明面之上,還有一些人,爲我效力做事,卻在暗中,外人不得而知。此一干人等,有清微宗之人,有朝廷之人,有李家之人,也有江湖散人。有身在顯位之人,有默默無聞之人,有聲名顯赫之人,也有聲名狼藉之人,亦有其他門戶之弟子,如社稷學宮、萬象學宮、東華宗、妙真宗、正一宗、慈航宗、補天宗、神霄宗等等。”
“此一干人等如清微宗之利劍。劍有雙刃,傷人傷己,身懷利器,則殺心自起,故而唯有德者方可執之。我身德薄,紫府你比爲師仁厚,留給你,將來對付儒門之人,或要整合道門,求天下之太平,可助你一臂之力。”
李玄都忍不住吐出一口濁氣,接着向下看去。
李道虛的聲音有了幾分感慨:“至於你給爲師的那些諫言,爲師看過不止一遍,有些話淺薄了,也怪不得你,你當時的位置太低,看不全面,不能縱覽全局。有些話卻是切中要害,只是爲師已經無心再去改變眼下困局。”
“爲師的六位弟子,拋開故去的司徒玄策和不成器的陸雁冰不談,還有四人。李元嬰處處學爲師,卻處處學得不像,只學得了‘術’,卻忘記了‘道’,爲師因爲倦怠厭世,已經對於宗內弟子放縱過度,他爲了拉攏人心,則還要放縱,如此只會把我清微宗的基業徹底毀壞。李太一天賦絕佳,有望長生,可他心氣太高,膽子過大,爲人傲慢,又胸襟狹小,做一把利劍尚需謹慎得當,若是做一宗之主,必然壞事。至於張海石,性情中人,憑一己之喜好行事,不屑妥協權衡,做一個幫手尚可,卻不可爲人主。所以爲師只好把這千鈞重擔交付於你,你是個堅韌不拔且矢志不移之人,爲師相信你一定能匡扶爲師的過失,將清微宗發揚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