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虛當先離去,只剩下李玄都一個人佇立海邊。
細雨紛紛,李玄都不曾撐傘,負手而立,任由雨絲落在自己的身上。雨幕下的大海潮起潮落,潮水來時,腳下的沙灘會被潮水向後推動,人若站在沙中,便會隨着移動。潮水退時,也是同樣的道理。
李玄都的身形就這樣隨着腳下的沙灘前前後後移動着,他始終沒有挪動腳步,目光虛虛地望着大海。他的心思並不在眼前的大海上面,而是在李道虛所說的那番話上面,拋開分歧和爭議,只談道門,不得不說,這個條件並不過分,可是李玄都並不甘心,暫且拋開分歧不意味着分歧就不存在了,總有一日會爆發出來,到那時候,重歸一統的道門就會有兩個結果,一個結果是兩敗俱傷之後,再次四分五裂。另一個結果殺得血流成河,殺得只剩下一個聲音,然後纔是真正歸於一統。
兩種後果,無論是哪一種後果,都是李玄都不願意看到的,可李玄都又沒有太好的解決辦法, 於是便陷入到兩難之中。
世上之事,總是兩難不能兩顧,非要做出取捨和抉擇不可。
陸雁冰和秦素撐着油紙傘遊覽蓬萊島,去了好些風景秀麗的名勝之地,而且在雨天中又別有一番意味,所以兩人也算是盡興,不知不覺間便來到了這片海灘,看到了正站在沙灘上怔怔望海的李玄都。
秦素和陸雁冰對視一眼,都有些驚詫,不明白李玄都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總不是在這裡面海思過。最後還是秦素輕輕喊了一聲,“紫府。”
李玄都聽到秦素的聲音,終於是回過神來,轉頭望去,就見兩女撐着傘站在不遠處。他低頭看了眼自己腳上已經溼透的鞋履,終於將雙腳拔出沙灘,向兩人走去。
待到李玄都走到兩人面前,秦素已經從自己的錦囊中取出一把油紙傘,與她手中的那把傘是一對,一把在傘面上寫着“斜風細雨不須歸”,一把寫着“樂在風波不用仙”,都是秦素親手所書。
李玄都撐開傘,不等兩人詢問,已經是主動說道:“老爺子給我出了一個難題。”
秦素問道:“什麼難題?”
李玄都看了秦素一眼,言簡意賅道:“回去再說。”
李玄都回清微宗很方便,尤其是安排住處,李道虛已經讓人將李玄都以前住的地方收拾出來,其他客人也各有居處,都在李道虛的八景別院之中。
八景別院名爲別院,實則極大,與江湖上的許多山莊相差無多,休說是十幾個客人,就是舉辦一場江湖盛事,也是綽綽有餘。只是李道虛喜靜,別院中這才冷清下來,別院的絕大部分區域都處於封閉的狀態之中。如今李道虛已經將整個八景別院開啓,用以招待客人,李玄都所說的回去,也就是回到八景別院。
秦素聽李玄都如此說,知道事情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楚的,於是便點頭道:“好。”她又看了陸雁冰一眼,“冰雁一起來吧,我們也是許久未見了。”
陸雁冰也無不可,隨着李玄都一道走去。
八景別院,顧名思義,整座別院是按照八卦方位所建,共有八門,因爲別院佔地巨大,所以往來之人可以就近擇門而入,不必沿着圍牆跑上半天。
李玄都三人剛到坤門,就見在這裡聚攏了不少人,多是清微宗中的堂主和島主,這些人見李玄都過來,齊齊恭敬行禮道:“見過四先生。”
李玄都這些年來也經歷了許多事情,閱歷增長,立時察覺到不對,淡淡開口道:“這裡沒有什麼四先生,只有李玄都。”
一個老人排衆而出,只見他鬚髮皆白,沒有一絲雜色,一雙白眉極長,下垂到嘴角位置,身上穿着一塵不染的白衣,仙風道骨,任誰見了,都要稱讚一聲“老神仙”。此老口氣很大,說道:“玄都,你說沒有什麼四先生,這是兒子不認父親?還是徒弟不認師父?”
平輩相交,互相稱呼表字,表示尊重。直呼名姓,等同罵人。自稱則要自稱名,是爲謙遜,若是自稱表字,則是狂妄。古時兩軍對壘,就不能謙遜了,罵陣也是尋常,故而常有大將自稱表字,如吾乃燕人張翼德,便是表示蔑視敵人之意。
在這些稱呼之中,也有例外,長輩稱呼晚輩,可不用表字,不稱姓,只稱名,比如李道虛就可以稱呼李玄都爲“玄都”,而不是“紫府”,若是更親暱一些,稱呼“玄兒”、“都兒”,也無不可。至於李玄都稱呼秦素爲“素素”,秦素稱呼他爲“玄兒”,則是親近到極點的做法,就如許多損友之間,說上一兩句罵人的話,甚至取個綽號,也當不得真。
李玄都認得此人,也姓李,名叫李謹風。如今大天師張靜修也好,地師徐無鬼也罷,都要給李玄都三分薄面,稱呼表字“紫府”,而不是稱名,這便是同輩相交,平等視之。可此老硬要稱呼一聲“玄都”,倒也不是不行。
各家輩分範字都是取用一段話,依次排列,早有定數,後人只要遵循祖宗之法就可以了,李家的輩分就是取自“謹道如法,長有天命”一句,李道虛便是“道”字輩,李玄都等人雖然沒用範字,但卻是“如”字輩,下一輩就是“法”字輩,而在李道虛的上一輩則是“謹”字輩。
李謹風既然名字中有一個“謹”字,那就說明他輩分極高,比李道虛還要高出一輩,今年已經九十歲的高齡,放眼整個李家,沒有一個不是他的晚輩、後輩,只是他境界不高,修爲尋常,所以這些年來只是榮養,並不干涉實務。更何況李道虛是何等性情,容不得徒弟威脅自己,難道還會容許自己頭上再多出一個長輩?李謹風也是知進退之人,這些年來裝聾作啞,從不摻合清微宗之事,更不倚老賣老地對李道虛指手劃腳。所以李道虛也對他頗爲尊敬,給了他一個堂主的名頭,實事都交給副堂主去做。
從李家的輩分上來說,李謹風是李玄都的祖父一輩,託大稱呼李玄都的名,並無不可,李玄都也不會小肚雞腸地因此動怒,他只是嗅到了一股不同尋常的氣息,平日裡不過問宗內之事的老祖宗忽然突然跳了出來,還擺出一副倚老賣老的架勢,開口就是誅心之言,這是衝他來了,看來儒門和李元嬰他們,終於按捺不住,要動手了。
李玄都臉上半分不顯,行了一禮,說道:“不敢當老祖如此指責,我已經不在清微宗中,自然不應當以清微宗的舊稱繼續稱呼。”
李謹風輕撫白鬚,淡淡道:“說到底,還是出息了,發達了,不認清微宗了,不認我們李家了。也罷,我該如何稱呼你?是稱呼你李宗主呢?還是稱呼你清平先生呢?”
秦素也察覺出不對,剛想開口說話,卻被李玄都扯了下衣袖,然後就聽李玄都說道:“老爺子最重規矩,所以事事都要依照規矩。若僅是清微宗的弟子而非李家子弟,稱呼我‘李宗主’或是‘清平先生’,都可以。若是李家子弟,按照家譜,可以稱呼我二公子,畢竟如今的李家家主還是老爺子。”
見李玄都搬出了李道虛,衆人的氣焰都明顯弱了幾分,李謹風的臉上也有了幾分不自然。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更何況是最重規矩的李道虛。李道虛是家主,輩分雖然比李謹風低了一輩,但是家中大事,還是以家主爲尊,別說李謹風並非李道虛的正經長輩,就是李非煙、李卿雲的父親,李道虛的師父復生,那也是位居其下。
李玄都此時已經想明白了,經過金陵府大報恩寺一戰,儒門中人知道強攻是萬不可行的,尤其是有一位長生地仙親自坐鎮的情況下,更是不可能,虎禪師便是一個慘痛教訓。可想要偷襲刺殺,那也是癡人說夢。歷史經常會重演,第一次的時候是悲劇,第二次就成爲鬧劇了。刺殺一事,第一次以司徒玄策身死而告終,是一場無可置疑的悲劇,可第二次再想對已經有了防備的李玄都出手,那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鬧劇,上官莞的經歷已經說明了這一點。
於是儒門想出了新的辦法,也是他們過去多年之中玩得最多、最熟的把戲,那就是誅心。既然無法從正面擊敗敵人,那麼就從私德上攻擊他,然後站在道德的高處批判他,只要證明這個人德行有虧,就能混淆概念,得出一個壞人只能做壞事的結果。換而言之,德行有虧的人,所做的事情自然也全都是錯的,從否定一個人來否定整件事。就如當年的張肅卿推行新政,新政本身無可反駁,那就從四大臣身上着手,找出四大臣不清廉的證據,來證明四大臣也有貪念私心,然後再從這一點來否定新政。
李玄都要與儒門爲敵,如何能不瞭解儒門,畢竟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此時心中無數個念頭閃過,警惕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