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民族和農耕民族是天生的敵對關係,就像這片土地承載人口到達極限之後,一個王朝就再難維持,是同樣道理。
草原上物資稀缺,缺少茶、鹽、鐵等必要之物。尋常牧民家中,甚至連一口鐵鍋都沒有。到了冬天,草原上降下大雪,雪花大如拳,是真能壓死人的,整個草原白茫茫一片,牛羊等牲畜難免凍死、餓死,所以又稱“白災”。在這種情況下,金帳每逢秋天都會組織大規模的騎兵南下劫掠,爲馬上到來的冬天存糧備荒,同時也會擄走大量的工匠、女人。
中原朝廷自然不會坐以待斃,今年入秋以來,遼東邊軍已經與金帳大軍來回拉鋸了月餘時間,各有損傷。
去年這個時候,還是趙政親自領軍,今年卻換成了秦襄。平心而論,趙政是文官出身,雖然談不上不通兵事,但絕對算不上當世名將,趙政還是長於政事,從他將遼東治理得井井有條便可見一斑。而秦襄卻是武官出身,當初從金帳汗國手中收復西京、秦州、涼州,足以讓他青史留名,從這一點上來說,術業有專攻,交由秦襄領軍無疑是更好的選擇。
秦襄也不負所望,初次領軍,便將金帳汗國的大軍抵擋在遼東境外。這也就是秦襄,換成其他任何一人都沒有這等手段。兵事一道,領軍是領軍,用兵是用兵,兵法再神,指揮不動手下將士,那也是無用,治軍再好,麾下將士肯死戰不退,可是用兵一塌糊塗,也是白白送命。原本朝廷有兩大邊軍鐵騎,分別是西北鐵騎和遼東鐵騎,如今西北鐵騎已經不存於世,就只剩下遼東鐵騎,難免驕兵悍將,換成資歷較淺之人,定是無法馴服,可秦襄不一樣,三朝老臣,更有收復西北的蓋世功勳,被人譽爲“西北天柱”,一入軍營,無人不服。
在遼東與金帳接壤的一處邊境線上,一支鐵甲森森的騎軍駐足而立。爲首的領軍之人雖然已經是半百歲數,但並不顯老,依舊英武不凡,
此人正是秦襄,出身於萬象學宮,卻棄文從武,棄筆從戎。因爲張肅卿的重用,領軍收復西北,後又受張肅卿的連累,罷官下獄,最終歸隱山林。
在秦襄名滿天下時,有文壇名士曾做對聯讚譽秦襄。
應運毓勞臣,未冠從軍,已冠登壇,起秦南,定涼北,縱橫於秦中涼蜀西北之交,西望崑崙;陳必善,戰必克,彤矢分封,順昌旗幟照行間,懿鑠哉,當今名將;
多材兼衆美,始精技擊,繼精藝事,喜綬帶,愛投壺,涉獵於占卜陰陽奇循之學,一意詩歌;用則行,舍則藏,黑頭交隱,安石鶯花娛晚景,噫籲嚱,文武全才。
在秦襄罷官歸鄉後,有人以對聯相贈。
提英雄三尺劍,橫掃中原;撐南天柱,掌北門管,決東國斨,揮西土矛,更欣萬里留題,處處新紗籠妙句。
披居士六朝衣,來尋舊宇,策韓王蹇,睹謝傅棋,吟樑父辭,顧周郎曲;尤幸九重眷寵,年年優詔問元戎。
如此一個人物,肯輔佐趙政,其影響是何其之大,這也是朝廷不同意秦襄北上遼東的緣由所在。
此時秦襄勒繮停馬,整支大軍也只能緊隨秦襄的動作停下馬蹄。
原本響徹如雷的馬蹄聲音消失不見,可揚起的塵土卻遲遲不能落下。
秦襄對身旁的隨行將領道:“領軍一道,關鍵在於精氣神,也就是魂,如果魂丟了,空有百萬大軍,也是烏合之衆。可只要有那股死戰到底的精氣神,便是隻有萬人,也能縱橫無敵。自從明雍朝以來,官軍的戰力就每況愈下,爲什麼呢?首先一點就是吃空餉、喝兵血。當兵爲了什麼,要麼是建功立業、封妻廕子,要麼就是當兵吃餉。如今世道文貴武賤,建功立業就不要想了,當官的把餉銀都夠吞了,吃餉都吃不到。那還打什麼仗?有些老兵油子常說一句話,火銃朝天放三槍,便是對得起皇帝老爺了。”
幾名將領臉色微變,心中暗暗打鼓,暗自揣度是不是大帥在敲打他們。
秦襄沒有看這幾位將領的神情,仍舊是目視遠方,自顧說道:“養兵是第一等花錢之事。當年冠軍侯轉戰千里,無一敗績,而他從不與兵士同甘共苦,喜豪奢,喜珍饈美味,哪怕行軍途中也不例外,可他手下將士從未生出不滿,何故?”
衆將領面面相覷。
秦襄說道:“道理很簡單,用錢把士卒都給餵飽了,該給的都給了,士卒們自然不去在意主將如何豪奢。怕就怕底下的士卒很苦,上面的主將又大肆揮霍,不患寡而患不均,這才容易生出事端。所以說,爲將者與士卒同甘共苦也是沒法子的事情,既然沒有錢讓底下的士卒與主將同甘,就只好讓主將與士卒們共苦了。”
幾名將領默然不語。
秦襄笑道:“部堂等人在治軍一事上做得極好,所以纔有了今日的遼東鐵騎,哪怕是對上了自小就長在馬背上的金帳鐵騎,也絲毫不落下風。這讓老夫想起了年輕時立下的志向,那就是效仿當年的冠軍侯,率軍北進三千里,過離侯山,渡弓閭河,封狼居胥。冠軍冠軍,勇冠三軍。大丈夫提三尺劍,當如是也。”
一衆將領無不心神激盪。
秦襄伸手摸了摸坐騎的脖子:“西北鐵騎亡了,我不希望遼東鐵騎重蹈覆轍。設使遼東鐵騎也步了西北鐵騎的後塵,這個天下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爲王?”
就在這時,不知誰低低喊了一聲:“入關。”
驟然一靜。
這不僅僅是遼東豪強的意願,也是遼東鐵騎的意願,正所謂天下本無主,唯有德者居之。如今朝政敗壞,民不聊生,反而遼東成了一方淨土,不說百姓安居樂業,最起碼沒有流民遍地、餓殍遍野的景象,到底是哪個有德已經不言而喻。
秦襄只當沒有聽到,環視四周,看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臉龐,輕笑道:“儒家聖賢有言:‘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換成我們來說,如果連一個遼東都守不住,何談什麼天下。所以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擊敗金帳大軍,讓遼東的百姓們能過一個安穩年,不必心驚膽戰。”
說罷,秦襄一夾馬腹,策馬狂奔。在他身後的鐵甲騎軍依次而動,無數馬蹄踩踏在大地上,如同滾滾雷聲,地面震顫,揚起無數煙塵,好似一條黑色長龍在塞外的大地上肆意馳騁。
當年魏武帝曾說過一句天下聞名的話語:“設使天下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方纔秦襄化用了這句話,如果不是還有遼東鐵騎這支精兵在手,震懾四方,天下立時就會大亂,隨便拉起個幾萬人馬,就敢自稱爲王,那可就真是大魏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不過這句話同樣可以適用於遼東鐵騎,如果不是有金帳汗國在側,逼得遼東鐵騎要堅守遼東,恐怕遼東鐵騎也早已入關去了。
天下之事壞就壞在這裡,一環扣一環,環環相扣,想要解決一個問題,又會牽扯出藏在這個問題之後的新問題,若是一路探究下去,就是環環相扣、錯綜複雜,到頭來剪不斷理還亂,終是無能爲力,只能就此打住,不去深究,這便是歷代帝國裱糊匠們只能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因由所在。在無數個問題構成的框架內打轉,永遠也不能有結果,就像在人堆裡出拳,剛想要擡手,便有七八隻手將你拉住,就算能勉強出拳,也無甚力道。想要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只能跳出這個框架,從局外破局,棋盤上已經是死棋,那就將棋盤掀掉,重新落子。
遼東鐵騎便是有能力掀翻棋盤的其中一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