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個時辰的時限轉瞬即逝,北芒縣城中的百姓開始陸續甦醒,李玄都一行人聚集在已經空無一人的關雀客棧大堂中,將客棧的大門關了,只留了一盞燈。
這裡本是皁閣宗經營多年的一處隱秘堂口,只是隨着皁閣宗的大敗,原本的弟子都已經逃散一空,直接負責此地的洪成仇更是直接身死,這兒也就成了無主之地。
蘇雲媗將顏飛卿的信拿出來,平平地擺在桌上攤開,用一塊玉佩權當做鎮紙壓住,對幾人道:“悟真大師、陸夫人、紫府,一起看吧。”
三人並排站在桌前,開始看顏飛卿的信。
字是好字,就是有些潦草,可見顏飛卿在寫這封信的時候,情勢並不輕鬆。因爲這張符籙並不太大的緣故,顏飛卿也不能將事情詳盡說明,只能大概一說。可就是這冰山一角,也讓三人感到一陣心驚。
“皁閣宗安敢如此!”悟真看完信後,毫不掩飾震驚地在桌上一拍:“不僅要在北芒縣城中祭煉邪術,而且還在北邙山中築造有數千人的養屍之地,簡直是喪盡天良!”
“這都是意料中事。”陸夫人臉上並沒有太多表情:“只是北邙山那邊有藏老人的本尊親自坐鎮,畢竟是堂堂太玄榜第四人,不是一具煉魂化身可以比擬的。”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要去的,總不能眼睜睜地看着皁閣宗爲了煉製邪法而傷及無辜,應當除惡務盡。”
蘇雲媗贊同道:“紫府說的是正論,要是坐視無辜百姓受邪道中人屠戮而無動於衷,我們還有什麼臉面自稱是正道中人。”
此言一出,無論是悟真還是陸夫人,都不好出言反對,也不能出言反對。
正道中人,就在於一個“名”字,正是因爲有了名分大義,纔有了正邪之辨,這是根本,不能違背。
蘇雲媗環視一週,道:“既然如此,那我們即刻前往北邙山,儘快了結此事。”
李玄都指着桌上的信,問道:“這上面只寫了一個照舊,我們去哪裡找顏飛卿?”
蘇雲媗解釋道:“爲了防止傳訊被旁人在中途截取,所以見面會合的地點通常不會寫在信中,而是在事先定好,既然玄機他說照舊,那就是距離北邙山最近的白古鎮。”
……
行走江湖最是少不了銀錢開路,各宗立世多年,都有各自的門路和產業,否則也無法支撐起如此大的開銷。諸如天樂宗的“天樂桃源”,東華宗的煉丹製藥等等。皁閣宗的產業有兩條,一條是當年鼎盛時候留下來的老本,吃一點少一點,另外一條就是靠山吃山。北邙山是歷代帝王陵墓的首選所在,北邙山三十二峰,其中所隱藏的各種陵寢,上到帝王,下到公侯,又何止三百二十座,皁閣宗這些年來便是靠着發死人財來維持宗門。
發死人財,又有兩條門徑,一條就是親自動手去挖墓,因爲皁閣宗將北邙山視作自家後花園的緣故,所以也不講究什麼技巧,直接聚衆炸開墓門,一擁而入,什麼機關殭屍,全部暴力破去,能拆就拆,不能拆就動用歸真境的高手強拆,如蝗蟲過境,一絲一毫都不會剩下,不過這個法子費力費時,而且傳揚出去,名聲也不好聽,所以又有第二條路徑。
第二條路徑便是設卡收釐,這些墓讓外頭來的盜墓賊去盜,皁閣宗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盜墓賊出來之後,卻要把這次所得收成的一半上繳給皁閣宗,如此一來,皁閣宗便省了力氣。不過這些盜墓賊乾的都是刀口舔血的營生,也有那要財不要命的,不肯上繳買路錢,與皁閣宗殊死一搏,爲了此事,皁閣宗也沒少殺人,凡是死了的盜墓賊,通通帶回去當作養屍地的肥料,如此反覆糾纏拉扯了數年之久,賠上了不知多少條性命,皁閣宗定下的這道規矩纔算成了一條鐵律。
正因爲如此,盜墓一事,在皁閣宗治下的北邙山成了一件半公開的事情,許多盜墓賊呼朋喚友,浩浩蕩蕩而來,可盜墓不是一天半天就能做成的,有些大墓機關重重,僅僅是開挖盜洞就要許多天的時間,許多盜墓賊乾脆在這兒建房居住,都是挖土打洞的能手,建個房子自然也是小意思,一撥盜墓賊走了,又有另外一撥補上,於是在北邙山入口位置就漸漸形成了一個小鎮,皁閣宗爲了不生事端,專門派人在此維持秩序,不得殺人,不得打鬥,甚至有許多金盆洗手的盜墓賊也會在此安家落戶,託庇於皁閣宗的羽翼之下。
這座小鎮,可謂是魚龍混雜,尋常人來不得,也不敢來,就算是走江湖的,無事也不會來此,一是距離皁閣宗太近,二是盜墓賊常常因爲分贓不見而火併,大多手上帶着人命,都算是棘手角色,沒人願意輕易招惹他們。
不過從昨日開始,小鎮中就來了許多過江強龍,不止是一條,而是許多條,就算是這些身上揹着人命官司的地頭蛇們也不敢造次。
因爲這些都是正道十二宗的人,且不說來人身手高低,正道十二宗在江湖上意味着什麼,那是泰山北斗!邪道十宗厲害吧?讓人聞風喪膽,可邪道十宗仍舊要被正道十二宗強壓一頭,對於普通江湖人來說,正道十二宗便是江湖裡的朝廷,說一不二,不可冒犯。
江湖上敢招惹正道十二宗又能全身而退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旗鼓相當的邪道中人,另一種就是正道十二宗中的自己人。
當李玄都和蘇雲媗等人來到白古鎮的時候,就是這麼一副光景,略一打聽方纔知道,原來顏飛卿除了給蘇雲媗發出傳訊紙鶴,還以正一宗掌教的身份,以“正一”令旗發出號令,召集龍門府境內的所有正道十二宗弟子,雖然只有短短一天的時間,但此時的白古鎮內,就已經有上百名正道弟子聚集過來,甚至還有許多如風雷派這種從屬於十二宗的門派也跟着過來湊湊熱鬧。
這讓李玄都不由感嘆,正道盟主不愧是正道盟主。
李玄都他們沒有表露身份,也不曾與這些普通正道人士有所交集,徑直來到顏飛卿事先和蘇雲媗約定好的地方,是個普通的臨街小店,屋裡做飯,屋外安置幾張桌子和長凳,供客人用餐,與關雀客棧相比,實在不算什麼體面地方。
這會兒沒什麼客人,店老闆正有點百無聊賴,忽然看到來了一幫氣態不俗之人,有美貌女子,有英武男子,還有兩個和尚,他當年也是久在江湖上廝混之人,雖說沒能混出什麼大名堂,但最起碼的眼力還是有的,一看便知道這些是走江湖的人,怠慢不得,趕忙熱絡招呼着入座,然後按照人數上了六碗茶。
桌子和凳子上積了一層厚厚的油膩,近乎化不開的地步,裝茶的海碗也有了缺口。
李玄都和蘇雲媗都是久在江湖行走之人,對於這些早已習慣,悟真和空定師徒平日都是化緣苦修,也不會在乎,至於陸夫人,她本就是開客棧的,這些更是司空見慣,唯有蘇雲姣自小嬌生慣養,從沒吃過苦頭,離開宗門之後,又被尊稱爲蘇小仙子,無論到哪門哪派,都被當作貴客,見此情景,立時露出厭憎之色,就連凳子也不想坐,生怕弄髒了自己的衣裙。
可姐姐在前,她又不敢造次,幸而李玄都瞧出她的扭捏,從“十八樓”取出一本《黑煞掌》的秘籍,交給蘇雲姣,道:“墊着。”
蘇雲姣有點遲疑地結果書本:“不妥吧?這可是秘籍,書是用來讀的,不能輕侮。”
李玄都搖頭道:“重要的是書中內容,不是書本本身,所以嘛,書可以用來讀,也可以用來墊桌角。”
蘇雲姣一聽,是這個道理,於是便從善如流,將這本《黑煞掌》墊在了長凳上。
就在蘇雲姣落座沒有多久,一個揹着包袱的漢子也來到這間小店,徑直坐在李玄都等人旁邊的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