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公公的臉上籠罩了一層灰濛濛的霧氣,這便是“玄陰劍氣煞”入體的症狀,他身爲一位天人境大宗師,當然不至於束手無策,但是需要時間,靠靜坐調息,慢慢將其化解,或是逼出體外。在這個時候,李玄都會給他時間嗎?
就算他能恢復全盛狀態,可李玄都在江湖上的綽號卻是“紫府劍仙”,關鍵就在於一個“劍”字,他連李玄都的“人間世”都未逼出,何談取勝?
李玄都道:“再一再二不再三,兩次出手,你們是不是太不把我的話放在心上了?”
氣息驟然一凝。
除了李玄都和周淑寧外,包括馬公公和燕王世子,所有人都感覺自己已經走到了性命攸關的時刻,一生一死,都在這位紫府劍仙的一念之間。
若是天寶二年以前的李玄都,這些人自然是必死無疑,甚至沒有前面兩次機會,不過現在的李玄都,卻是秉持了“能不殺人就不殺人”的律己規矩,沒有急於痛下殺手。
李玄都稍稍沉吟了片刻,也可以算是等待了片刻,似乎在等什麼人。
果不其然,不多時之後,有一個女子聲音傳來:“停手吧。”
李玄都轉頭望去,一名女子緩緩走來,看上去大概年近不惑的模樣,樣貌秀美,氣度雍容,眉頭微蹙,左眼下方有一點硃紅淚痣,面帶幾分憂鬱之色,一身女冠打扮。
李玄都見到此人,頓時露出幾分追憶之色,有些感慨,有幾分恍然,終是化作一聲嘆息。
周淑寧瞧見李玄都這副模樣,心中暗忖:“該不會又是哥哥的一位紅顏知己吧?不過看樣子,老了些,應該不是。難道是哥哥失蹤多年的姐姐?不對,哥哥說過,他自小孤苦,沒有父母家人。總不會是當年讓哥哥在年少時魂牽夢繞的女子,算起來,哥哥十三四歲時,這女人還算是風華正茂。”
正當周淑寧胡思亂想的時候,就聽李玄都說道:“原來是大長公主殿下到了。”
與此同時,廳內的衆多扈從都已經跪地行禮,哪怕是御馬監掌印馬公公,雖然腰桿挺直,但頭卻是低下去了。被困住的燕王世子更是不斷掙扎,被堵住的嘴中“嗚嗚”作響。
自從四大臣死後,宗室就打破了不得參政的鐵律,其中以晉王爲首,其次是燕王和唐王,除了這三位王爺之外,還有一位女性皇室成員,那就是穆宗皇帝的妹妹,玄真大長公主。
按照大魏律制,皇帝之女稱爲“公主”,皇帝姐妹稱爲“長公主”,皇帝的姑母一輩則稱爲“大長公主”。如今皇帝是天寶帝,玄真長公主自然就變爲玄真大長公主。
說起這位大長公主,也是一個傳奇人物,是穆宗皇帝最小的妹妹,也最受穆宗皇帝的寵愛,在謝雉上位之前,就與當時還不是大長公主的玄真長公主交好,兩人算是宮廷中盟友,互爲奧援。後來穆宗皇帝將玄真長公主下嫁於樑國公的兒子,樑國公祖上曾經迎娶過一位公主,此時是第二位公主下嫁,在當時也算是一段佳話,可惜小國公的命不好,成婚半年便撒手人寰,當時還算年輕的玄真長公主沒有改嫁,而是選擇出家奉道。
在當今世道,一部分顯貴女子不願意嫁人,或是想要更多的自有,便會選擇出家爲女冠,可以自由接待男客,或是藉着女冠身份躲婚,躲一年半載,再重新擇偶。玄真大長公主便是走了這條路,故而作女冠裝束,穆宗皇帝應允之後,賜她道號“玉盈”,故而又可稱她爲玉盈法師,與正一宗張靜沉的鎮魔法師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僅次於真人的封號。
在穆宗皇帝駕崩之後,朝堂上變爲四大臣獨大。經過世宗朝對於宦官的打壓,以及穆宗朝對於文官的重要,再加上英宗朝武官勳貴在與金帳汗國幾番大戰中損失殆盡,此時的文官集團已經達到了頂峰,舉個最直白的例子,論官職,張肅卿與秦襄俱是一品,可人人都認爲是張肅卿提拔重用了秦襄,將秦襄視爲張肅卿“黨羽”,而非盟友,可見文貴武賤。張肅卿身爲文官之首,又是帝王之師,再加上小皇帝年幼,已經有了幾分虛君實相的意味,甚至有人說張肅卿“非相實攝”,意思是說他並非宰相,而是攝政。
太后謝雉深感一人之力無力抗衡四大臣,於是開始拉攏宗室,其中就包括這位玄真大長公主,不過不同於晉王的激進,以及另外兩位王爺的中庸,玄真大長公主在太后與四大臣之間充當了一箇中間人的角色,首先倡議爲張肅卿加封“太師”,總攬朝政,太后參知政事,晉王參謀政事,緩和文官集團與宗室之間的矛盾,試圖在宗室與內閣之間謀取平衡。雖然玄真大長公主的謀劃因爲張肅卿新政的推行、爲正一宗、清微宗等地方豪強的陸續介入,以及地師徐無鬼的推波助瀾等原因,最終失敗,但是無論是如今的文官領袖孫鬆禪,還是太后謝雉,仍是將這位大長公主視作一位不可或缺的中間人角色,玄真大長公主因此而得以參與政事,是爲大魏公主權勢之巔峰。
如今朝廷有帝黨和後黨之說,帝黨以文官爲主,後黨以宗室爲主。歸根究底,正是因爲皇帝年幼,未曾親政,所以纔給了太后和宗室掌權的空間,諸王爲了手中權柄自然偏向於太后。文官一再要求皇帝親政,也正是因爲大魏本就是宗室賦閒而皇帝一人與百官共治天下,至多再加上宦官,所以文官們要將宗室趕出廟堂中樞。這也是雙方圍繞權柄爭執不下的關鍵所在。一旦品嚐過權力的滋味之後,再想放下可就難了,晉王等人嘗過了大權在握的滋味,哪裡還肯放手,也不是沒有想過盡收權柄,成立一個由宗室組成的內閣,無奈此時各地督撫已經形同割據一方,以正一宗爲首的江南豪強對於上次帝京之變耿耿於懷,以補天宗和秦家爲首的遼東豪強則虎視眈眈,若是帝京有變,立時可以入京勤王清君側,晉王等人也不敢異動。
在這種情形下,玄真大長公主就尤爲重要,雙方都需要這麼一位中間人來說和調停,玄真大長公主便是不二人選,從出身上來說,她屬於宗室,可從立場上來說,她既不是後黨,也不是帝黨。
李玄都之所以與這位玄真大長公主相識,還要追溯到天寶元年的時候,那時候他初識張白圭和張白月,來到帝京,年輕氣盛,劍敗帝京各路高手,由此名動京華。當時玄真大長公主已經在謝雉的邀請下出山參政,麾下有衆多門客,其中就有一位劍士不服李玄都的名氣而與李玄都鬥劍,結果慘敗,被當時性情乖戾頗有張海石風範的李玄都直接削斷手腕,由此引出玄真大長公主。
當時玄真大長公主對於李玄都的印象不佳,認爲這個年輕人固然是驚才絕豔,但太過鋒芒必露,不懂收斂,遲早會過剛易折。她曾想借助手中權勢,對李玄都略施懲戒,既是爲屬下門客討一個說法,也是教訓下李玄都,讓他稍作收斂。不過張白月作爲張肅卿的女兒,當時與玄真大長公主的關係極好,算是一對忘年交,玄真大長公主膝下無子無女,將張白月視作半個女兒看待,於是在張白月的從中闞璇之下,李玄都和玄真大長公主這才放下成見,算是化干戈爲玉帛。
見到故人,李玄都也是百感交集,不由輕嘆一聲:“自天寶二年一別,已是匆匆五年,如白駒過隙,不知大長公主近來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