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憐蓉所說的琴舍不大,卻很雅緻,地處偏僻,環境幽靜。李玄都和秦素來到琴舍門外,卻見裡頭有十餘位女子,正在聽一名老婦彈琴。
在這座萬象學宮中,也是有女子的,不過不同於男子,男子中還有寒門子弟,女子卻都是達官顯貴出身。道理也很簡單,寒門男子可以科舉做官,鯉魚躍龍門,寒門女子卻不能做官,自然也就絕了讀書的念頭。而士族女子日後嫁人,便是一家主母,要將偌大一座府邸、數百家生子、田莊佃戶、買賣夥計、各種賬目管理得清楚明白,非要識文斷字不可,雖然大戶人家可以請先生興辦學塾,但萬象學宮名聲在外,規矩又嚴,還是有許多人家選擇將子女送入此地。說句功利之言,官場上都講究一個同窗、同年,萬象學宮中出了這麼多朝廷大員,自家子女就算學不到什麼微言大義,能早早積累些人脈關係,也是極好的,日後說起來,自己同窗做了封疆大吏、中樞閣臣,臉上也有光彩。
兩人沒有貿然進去,在外旁聽。
秦素跟在李玄都身邊的時間久了,學會了貧嘴貧舌,李玄都也是同理,對於音律一道已經不是一竅不通,正所謂熟讀詩詞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李玄都便是如此,讓他親自撫琴,那是萬萬做不到的,可僅僅讓他去聽,還能聽出一些好壞。
在他看來,這位老婦的技藝不可謂不熟練,只是少了幾分靈性,就像練劍,有些人練了一輩子的劍,不知變通,默守陳規,永遠不會成爲頂尖的劍士,更不可能改進前人的劍招,想來操琴也是如此,學別人再多,那也是別人的,沒有自己的東西,就無法稱爲大家。
一曲畢,一個眼尖的女子發現了站在琴舍外的二人,開口道:“二位瞧着面生,似乎不是我們丁字院的。”
萬象學宮因爲佔地極大的緣故,以十天干分爲十院,此時李玄都所在的便是丁字院。
李玄都不知如何回答,秦素卻是經驗豐富,微笑道:“我們是壬字院的。”
壬字院與丁字院距離最遠,所以最不容易露餡。
果不其然,那女子恍然道:“臨近丙字院和戊字院的姐妹,我都見過,難怪這位姐姐面生的很,原來是壬字院的。”
她又接着問道:“不知姐姐有什麼事嗎?”
秦素道:“蘇祭酒讓我們在這兒等她。”
此語一出,其他幾名女子也轉頭望來,目光中並無輕視不屑,倒是有些羨慕。由此看來,蘇憐蓉在學宮中名聲不錯,畢竟是從帝京城中出來的,處理這些人情世事還是信手拈來。
那老婦也擡頭望來,面帶幾分不悅,淡淡道:“我記得蘇大家今天不必授課,就算要用琴舍,怎麼也得提前說上一聲,好讓旁人有個準備。”
秦素道:“也許是蘇大家一時匆忙忘卻了,還請這位先生見諒。”
老婦冷哼道:“蘇大家她人呢?匆忙到親自來一趟的工夫都沒有了嗎?”
李玄都聽明白了,蘇大家在學子中的名聲不錯,可與其他祭酒的關係未必多好,這也是難免之事,同行是冤家嘛。
秦素平時哪裡經歷過這些蠅營狗苟,身份低的畏懼她的家世,不敢如此,身份比她高的都是大人物,不屑於如此計較,所以秦素此時也有點不知所措。李玄都倒是經歷過此類事情,不過多數時候都是用拳頭說話了,再者說了,這老婦說的也算在理,只是口氣有些惹人厭煩。
便在這時,一位清癯老者走近,身披黑色鶴氅,問道:“這麼多人聚在這裡,有什麼事情嗎?”
幾名女子循聲望去,雖然不知道這老者的身份,但紛紛行禮,口稱“先生”,畢竟這麼大的年紀了,總不會是個求學的學子,而這個說法中規中矩,怎麼都不會出差錯。
那老婦卻是一驚,便要恭敬行禮。
老人擺了擺手,微笑道:“是老夫要蘇祭酒借用琴舍的,沒有事先告知,是老夫的不是,老夫先告罪一聲。”
老婦受寵若驚道:“不敢不敢。”
說罷,老婦便招呼幾位女子告辭離去,沒有半句廢話,反而甘之如飴。
位尊之人,不必如何屈尊降貴,只要平常待之,就足以讓位卑之人心生感激。
老人對李玄都做了個“請”的動作,道:“小李先生遠道而來,請到琴舍說話。”
三人走入琴舍,脫去鞋履,踏上高出地面的木質地板,也不分主次,盤膝坐在軟墊上。
老人問道:“八月十五的時候,小李先生已經派人來問詢過老夫的意思,李先生此番親自前來,又是爲了什麼?難道是放心不下,非要親耳聽老夫再重複一遍,方能定心。”
李玄都道:“自然不是。玄都此來,是想要向大祭酒請教帝京之事。”
老人笑道:“北邙山之事還懸而未決,小李先生就已經開始謀劃重返帝京之事了?雖說棋盤之上要走一步想三步,可小李先生想的未免太遠了些。”
李玄都道:“不瞞大祭酒,起始於西京之變的這場正邪之爭,實是在我意料之外,可重返帝京卻是我自天寶二年以來一直心心念念之事。”
司空大祭酒點了點頭,問道:“不知小李先生想要知道什麼,或是想要老夫承諾什麼?”
李玄都道:“現在說這些,爲時尚早,晚輩只是想問大祭酒一個問題。”
司空大祭酒道:“但問無妨。”
李玄都略微沉吟後說道:“正所謂天下大勢,分合大勢不可逆也,如今天下氣象甚惡,明火執仗之案時出,流民遍地,餓殍遍野,民窮財盡,乃至各州漸成割據之勢,人自爲政,當今天家徐氏奈何?”
此言一出,便是秦素都嚇了一跳。李玄都這句話可謂是大逆不道,竟是隱含有改朝換代之意,從這一點上來說,朝廷說李玄都是反賊半點也不爲過。
司空大祭酒也頗感驚訝,沉默許久,方纔緩緩開口道:“天下治安一統久矣,勢必馴至分剖。然主德素重,風氣未開,或非抽心一爛,則土崩瓦解之局不成。”
李玄都皺了皺眉頭,道:“那前朝大晉?”
司空大祭酒道:“大晉君德雖正,然而國勢之隆,食報已不爲不厚。國初創業太易,所以奪取天下太巧。天道難知,善惡不相掩,後君之德澤未足恃也。本朝太祖皇帝奮起於民間以圖自全,初無黃屋左纛之念,繼憫生民塗炭,始取土地羣雄之手而安輯之,故而自三代以還,得天下之正者,未有如本朝。不可一概而論。”
李玄都陷入沉思之中。
司空大祭酒的意思很明白,時機不到,大魏國祚未到氣數已盡之時。李玄都又以大晉舉例,而大祭酒以本朝得國最正反駁。所謂得國最正,是指以布衣提三尺劍取天下,而不是舅舅奪了外甥的天下,或是岳父奪了外孫的天下,後者可一言概之:“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李玄都又道:“遍觀古今,只是內部皇權更替而無一場自下而上的鼎故革新,國祚不會長久。”
司空大祭酒撫須道:“儒家有言:‘弒,臣殺君也。’以地方豪強之身起兵,得了天下也是以臣子誅殺君王,得國不正。”
李玄都不以爲然道:“儒家聖人之言,多有自相矛盾之處,聖人說臣子不能殺君,否則便是不義。可聖人又說:‘君之於民,尤父之於子,以子弒父,可乎?’百姓殺君,等同殺父。照儒家之說法,臣子不能殺君,百姓不能殺君,豈不是成了萬世一系?爲君者世世代代爲君,爲臣爲民者世世代代皆是臣民。”
司空大祭酒也不動怒,道:“豈不聞亞聖言:‘聞誅一獨王,不聞誅君。’爲人君者若是失卻天心民意,便是民賊,人人得而誅之。”
李玄都並不完全認可司空大祭酒的說法,卻又無可辯駁。
司空大祭酒繼續說道:“前朝大晉太祖皇帝以武將身份奪了孤兒寡母的天下,由己推人,首先便是對於武將嚴加防範,以文人謀劃兵事,結果可想而知。又爲得到世家大族的認可和支持,竟是不抑兼併。歷朝歷代對於土地兼併都視爲大敵,就算不能徹底遏制,也要想辦法減緩。一是因爲有田地的百姓是賦稅主要來源,良家子從軍也是最好的兵源,二是因爲抑制兼併能夠有效防止失地流民出現。大晉不抑兼併,在王朝初期就使得大批百姓變流民,爲了防止流民起事,朝廷就組建廂軍,不作訓練,只充勞役,造成毫無戰力的冗兵。爲了不讓世家大族在朝堂上一家獨大,又不得不放開科舉,大量吸納寒門子弟以求平衡,造成冗官。如此種種,皆是得國不正之體現。若是小李先生想要扶龍,怕是要走大晉的老路,不可不察也。”
司空大祭酒笑了笑:“老夫這些年來讀史,發現了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情,得國正者雖然對功臣殘酷,但對前朝後代卻寬大,因爲新朝不是依託前朝建立的,前朝沒有機會借新朝復辟。而篡位者剛好反過來,對功臣權貴束手無策,對前朝宗室卻是滅族,無他,根基不牢而已。這也是得國不正者國祚不長的原因之一。”
司空大祭酒頓了一下,緩緩道:“說了太多大道理,想來小李先生是不太信服的,那麼老夫就再說幾句不那麼上臺面的話語。沒有大晉的太祖皇帝,也會有其他豪強去欺負孤兒寡母,可沒有本朝的太祖皇帝,誰能驅逐金帳汗國恢復神器正統?關鍵還是在於權力是否能集中一處,若是權力分散,內鬥加劇,政令不通,如何國祚長久?得國不正者,因爲信服者少,所以實權有限,如紙糊高樓,一吹便倒。若是能大權在握,政令暢通,便是得國不正,也可得三百年天下。反之,得國雖正,但未能收權集權,也難逃二代而亡的結果。”
李玄都沉默良久,沉聲道:“承教。”
司空大祭酒起身道:“小李先生,老夫送你最後一句話,帝京如今是老李先生的地盤,你若想對帝京動手,註定繞不過老李先生,再加上李元嬰這位想要坐收漁人之利的大李先生,老夫倒是很好奇,若是有朝一日這世上只剩下一個李先生,會是哪個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