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論,太平宗封山的底氣不在於太平七老的境界修爲如何,也不在於沈大先生,而是太平山經營多年的護山大陣,不遜於正一宗的“太上三清龍虎大陣”。如果李玄都沒有沈大先生的託付,沒有陸夫人的支持,怕是連太平宗的大門都進不去,此時面對太平七老的陣法,已經是太平宗七位長老之間互相妥協的結果。
司空藻精修“萬化繞指劍”多年,已經將這門技藝精研至出神入化之境,單憑技巧,李玄都也不敢妄言勝之。天網當頭落下,李玄都思來想去,只能以力破之,只是他現在氣機恢復緩慢,若是以力破之,應對接下來兩招卻是愈發艱難。
李玄都輕輕嘆息一聲,一劍指出,這一劍與“北斗三十六劍訣”、“慈航普度劍典”、“太陰十三劍”都無甚關係,而是被譽爲殺力第一的“逆天劫”劍氣。
一道劍氣沖天而起,好似剪刀利刃,將落下的大網從中撕裂開來。破碎的“天羅”化作無數光芒當空灑落,就像無數螢火蟲當空飛舞。
整個圓坪廣場上竟是下了一場光雨,只是光點不等落地,就已經在半空中消散,重歸爲天地元氣,倒是讓李玄都稍稍緩了一口氣,略微彌補體內氣機的虧空,比起他預料中的情況要稍好一些。
司空藻指尖的一輪微縮太陽開始急劇逸散縮小,最終變爲一點黃豆大小的光亮。
這位老人不由輕嘆一聲:“紫府劍仙所學廣博,實是出乎老朽的意料之外,不僅精通三大劍訣,而且就連古劍仙遺留的‘逆天劫’也一併學會了,恐怕大劍仙都難以媲美。”
李玄都謙讓道:“家師可以改進‘北斗三十六劍訣’,其劍道造詣之高,早已不屑於拾人牙慧,非我可比。”
司空藻並不否認,畢竟學旁人的功法學得再多,那也是別人的,與自創功法的差別極大,不可同日而語,李道虛能將“北斗三十六劍訣”去蕪存菁,使其更上一層樓,說明其劍道修爲早已到了不拘泥於招數的境界。李玄都這條道路的極致是千機歸一,而李道虛已經可以一化萬象。
短暫言語之後,司空藻向後退去,出現在李玄都面前之人變爲玉衡位的沈元舟。
此老眉眼間帶着幾分詼諧笑意,道:“李先生,自錢家一別之後,已經是許久不見了。”
李玄都點頭道:“沈老前輩近來可好?”
“尚可。”沈元舟道:“我聽說李先生在瀟州的時候,曾經幫助玄女宗抵擋牝女宗。”
李玄都笑了笑:“身爲正道中人,責無旁貸。”
平心而論,李玄都不太願意提及此事。雖然他和李非煙的確幫玄女宗擊退了邪道來敵,李非煙還斬殺了十殿明官中的金釋炎,但李玄都也將玄女宗的囚犯石無月帶走,以蕭時雨那個過剛近迂的性子,知道之後少不得要登門要人,他可不想因爲此事再與玄女宗起什麼齟齬。
沈元舟道:“聽說玄女宗的蕭宗主不日登門,那麼錢家老兒多半也會前來。”
李玄都道:“故友重逢,是好事。”
沈元舟笑了笑,伸開五指,道:“且看老夫這一招。”
下一刻,從李玄都下方地面升起一股浩大氣機。
太平宮門前的圓坪廣場皆是以方磚鋪就,極爲規整,就像一張棋盤,不過普通棋盤是縱橫十九道,而這座廣場是縱橫一萬九千道。隨着沈元舟的出手,一萬九千道橫縱交錯的細線自廣場方磚的縫隙間生出,繼而不斷上升,既像是一張縱橫棋盤,又像是一張細細密密的大網。
不必多言,這就是八部神通中的“地網”了,正所謂天羅地網,一上一下,兩張大網,那纔是插翅難逃。而沈元舟在陣法中對應的正是中央土行。
先前的“天羅”下落緩慢,可“地網”卻是截然相反,上升的速度極爲迅捷,李玄都只得拔升身形,可“地網”緊追不放,轉眼之間,李玄都已經拔升至距離太平宮二百丈的高空之上,太平山本就已經極高,在太平山的基礎上再高二百丈,故而李玄都已是高出雲海,然後他懸停於雲海之上,催運五大玄功,五行歸一,將自身氣機悉數灌注入手中的“人間世”中。
自從李玄都將“人間世”的半截斷劍煉化入體內之後,不僅僅得了“逆天劫”,而且使用“人間世”時也可以發揮出最大的威力,更勝李元嬰手中的“應帝王”。如果李玄都能躋身於長生境,在他手中的“人間世”未必就比仙物“叩天門”差了。
李玄都鬆開手中“人間世”,長劍懸而不落,自行懸停於李玄都身前,然後李玄都手掐劍訣,以“御劍術”駕御“人間世”向下落去。
劍至中途,以一化二,繼而二化四,四化八,八化十六。
不同於“百劍觀音”所化之劍,此劍並非以氣機所化,而是以“人間世”爲主幹開枝散葉,雖然所化數量有限,但威力更勝“百劍觀音”。
又有片刻,十六劍化作三十二劍,分別攻向地網的三十二處要害節點。
沈元舟讚道:“李先生好眼力,竟然一眼就看破了此中關鍵。”
李玄都心知肚明,說到底還是沈元舟有意留手,只用了“八部神通”中的“地網”,而不是像司空藻那般將兩種絕技融爲一爐,這才讓他有了以技巧破之的餘地。話又說回來,司空藻雖然出手時沒有留情,但在出手之後,空中灑落的那場光雨化作天地元氣卻也幫李玄都緩了好大一口氣。對此,沈元重未多說什麼,由此看來,太平宗中雖然有反對意見,但只是就事論事,並無其他陰詭手段,倒是讓李玄都心生幾分好感。
話音落時,三十二柄“人間世”刺破“地網”,重新歸一,而李玄都誰也隨之身形下落,迴歸原本高度。
如此一來,七招之約只剩下最後一招。李玄都因爲沈元舟的留情,以及司空藻留下的那場光雨,還剩下半數氣機。如果僅僅只是沈元重一人,就算李玄都只剩下半數氣機,也無甚畏懼。可如今的沈元重集合陣法七人之力,卻是不好對付。
玉衡位的沈元舟挪移開來,天權位的沈元重終於出現在李玄都面前。
這位太平宗的大長老滿頭白髮梳攏得整整齊齊,身上衣冠、配飾也都是一絲不苟,一雙眼睛雖然略顯渾濁,但炯炯有神,在李玄都打量他時,他也在打量着李玄都。
平心而論,如果不是在這種處境下遇到李玄都,沈元重也要讚歎一聲好一個年輕才俊。只是如今立場不同,李玄都越是優秀 越是出類拔萃,便越是讓他爲難。
沈元重並非不看重手中權力,可如果說他純粹是爲了手中權力才極力反對此事,那也太小瞧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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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爲的是太平宗的千秋基業。
沈元重並不擔心李玄都能不能做好太平宗的宗主,他更不懷疑李玄都的能力,畢竟李玄都能先後被三位長生境高人看重,已經足以說明他本身的能力如何,無論是練武練劍的資質,還是爲人處世的心思,都是上乘之選。他只是不相信這個世上有所謂的公義之人。在富貴之家,真正能敗光祖上偌大家業的,不是那種只知道吃喝嫖賭的紈絝子弟,而是那種一心想着做出一番事業的。畢竟吃喝嫖賭才花幾個錢,養一輩子的富貴閒人也不過九牛一毛,可如果是做買賣,那可就不是小數目了,賺了還好,賠了就是傾家蕩產。同理,公侯家的子弟也是如此,不成器的子弟不會惹來滿門抄斬的大禍,頂多是手中無權,平安富貴還是不難,就怕那種一意進取,參與到廟堂爭鬥之中,不知何日,一步走錯,就大禍臨頭。
他怕的就是這一點。如果沈無憂讓沈長生來做這個宗主,沈元重必不會反對,他還不至於舍了老臉不要,與一個小孩子搶宗主大位。更是因爲沈長生境界太弱,連闖下無法挽回的大禍的資格都沒有。可李玄都不一樣,江湖地位、境界修爲、人脈交遊、做事能力樣樣不缺,又年富力強,正值銳意進取的年紀,若是讓他做了太平宗的宗主,他會帶領太平宗做出怎樣的事情,不難預料。沈元重不敢拿太平宗的基業去賭,賭李玄都能夠成事,世上的事情就怕一個‘賭’字,賭對了萬事大吉,賭輸了,可就是萬劫不復。
再有就是,李玄都畢竟是一個外人,又是清微宗出身,身後還有錯綜複雜的各方勢力,今日讓出太平宗的宗主之位容易,等他在太平宗中站穩了腳跟,那時候再想收回來的時候,可就難了。
正因爲如此,沈元重纔想出這樣一個辦法,名義上是要看看李玄都的境界夠不夠、高不高,實則是想借着這個法子架空李玄都。
想到這兒,沈元重不由在心底暗自嘆息一聲:“若李玄都果真是個修爲平平的庸人,倒是不必擺出如此陣勢了,就算把宗主大位讓給他又如何?可在如今這個時候,怕的就是這種才俊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