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 子不語

023、子不語

伯禹沒有當場殺人。按照中華禮法,這四人的身份都是伯君,就算伯君犯了死罪,其他人也不可以擅自處刑,按慣例應該押至帝都,由各部君首與朝中羣臣共議,然後由天子下令處罰。

只有中華天子纔有權下令斬殺一位伯君。而在大多數情況下,天子也不會輕易殺一位伯君,通常的做法是削其爵位、將其囚禁,然後再決定是否撤封其部或者再換一位君首。往往只有犯了謀逆叛亂之類的大罪,天子纔會直接下令斬殺伯君。

中華各部這些年,其中已有不少伯君身亡了,震動最大的便是帝江、歡兜、崇伯鯀以及三苗,皆事出有因。伯羿當年更是直接斬殺了大大小小二十多位君首,其中有十幾位正式受冊封的伯君,而根本沒有按慣例將他們押至帝都由天子下令處罰。

這麼做多少是違反中華禮法的,這也是伯羿被天下各部君首忌憚的原因。

但當年天子帝堯並未責罰伯羿,因爲當時情況特殊,洪水即將到來,各部君首都應配合受災地區民衆遷移之事。若是伯羿將他們都抓到帝都,由衆君首和朝中羣臣公議,然後再做出處罰決定傳達各部,時間上根本來不及。所以伯羿當機立斷,殺了也就殺了。

但伯禹今日卻不能像當年伯羿那麼做,他並未當場斬殺四位中華伯君,而是按禮法將其收監。至於怎麼收監,此刻卻是由伯禹說了算,便是將他們關入囚籠。囚籠早就由雲起打造好了,此刻圍幕拉開,四個大籠子就立在伯禹身後。

四位伯君都被關了進去,但今天的事情還沒有完,伯禹又朝子丘點了點頭。子丘轉身重新坐好,舉手示意衆人安靜,又以凝重而舒緩的語氣開口道:“今日懲治這四位伯君,亦是整頓淮澤各部民心之亂。他們的罪行已明,但可有人知,其罪源於何處?在座衆君首,若是與他們易地而處,當初又該如何自擇?”

這纔是今天這場公開問審的重點。對那四位伯君而言,方纔查清楚的兩項重罪,就足以拿他們下獄受罰了。可是處罰這四位伯君的目的又是什麼,就算把他們全給殺了,又能改變什麼呢?

他們所犯重罪已坐實,無論怎樣如何自辯都無法脫罪了。其實那四位伯君會怎麼爲自己辯解,在場衆人都能想到。無非是迫不得已、爲了保護族人云雲。可是爲何宣稱保護族人,卻又犯下了大逆不道、殘害族人之罪?

換而言之,假如他們就是甘受妖邪驅使、奉無支祁爲淮神,但並沒有改祖祠爲祭淮神之地,也沒有私下裡偷偷用族人活祭,那麼今天這個案子又該怎麼審呢?或者說無支祁選擇的並不是這四部君首,而是在場其他的部族首領,回溯到當初,這些人又該怎麼辦呢?

在場衆人皆未答,不是心裡沒有想法,但是總感覺很難清楚的說出來,而且也不敢亂說話。又過一會兒,子丘似是自問自答道:“無支祁非因其功德而享祭,反因其暴行受奉,此大繆矣!司祭者,亦從其罪。”

衆人皆露出恍然之色,紛紛點頭稱是。子丘一語道破關鍵,指出那四部伯君從一開始就做錯了,再往後只能越錯越深,直至犯下不可挽回的罪行。

所謂的神祇何來,它是人們自己創造的概念,代表了人們的美好的寄託與願望,沒有人的行爲就無所謂“神”的出現,怎可以將美好的願望寄託於一個殘暴的水妖?淮神的概念也是人們自己創造的,那無支祁自稱淮神,難道就奉他爲淮神嗎?

且不談“淮神”存不存在、又應該是怎樣一種存在?但無支祁明明白白就是興風作浪、殘害部民的妖邪。人們祭奉他的原因,居然是受到其殘害,這就是錯誤的源頭。人們希望自己受到殘害嗎?當然不希望!可是有人偏偏去祭奉這樣的淮神,甚至用以殘害他人獲利。

商章等四大部看似得到了利益,但這利益是無支祁給的嗎?當然不是,而是依仗無支祁的暴行殘害其他部族而得。而對於淮澤萬民來說,所受到的始終只是殘害。這麼做的人,其實是犯下了與無支祁一樣的罪行。

見衆人紛紛點頭,子丘又說道:“國之大事,在祭在戎。聖人何以宣仁、何以設教、何以崇孝?在其功德而不在神位!”

祭祀和軍事,都是國家大事。整頓軍備的重要性自不必言,而祭祀在某種意義上更加重要,它涉及到歷史繼承問題、政權以及政體的正義性與合法性。哪怕在數千年後,祭祀的表現形式雖然已發生了很大的改變,但內核是不變的。

祭祀的重要性並不在於要以怎樣的規格,而在爲何要祭祀、應當怎樣祭祀?通過什麼樣的祭祀活動,尊崇是何種行爲規範以及社會準則?中華亦有國祭之神,便是太昊、神農、軒轅、少昊與高陽。

在天子所主持的官方官祭中,這五位天帝的神位便是是按照這個順序依次排列,太昊天帝在最前,而軒轅天帝恰好居中。在神壇上的壁畫中,軒轅天帝的神位也在中間,而其他四位天帝則分列四個方位。

正因享祭的位置,所以漸漸就有了一種說法;東方青帝太昊,居木德,木生火;南方炎帝神農,居火德,火生土;中央黃帝軒轅,居土德,土生金;西方白帝少昊,居金德,金生水;北方玄帝高陽,居水德。

這代表了一種傳承關係,後世五行之說樸素的源頭,最早就是從祭祀而來,然後又象徵了世間萬事萬物的演化。但子丘今日說的並非五行,而是他們爲何享祭?因爲他們都開創了中華治世、有大功德於天下!

在子丘看來,世人所祭,並不是那虛無縹緲的“神位”或“神性”,而是實實在在的功德聖行。他非常重視祭禮,所重視的就是祭禮所蘊含的教化內核。

見衆人不語,子丘又說道:“不仁不孝,何以言祭?若祭功德聖行,又何言怪力亂神!世人所祭,乃世事所需。難道爾等所需者,不是伯禹大人治水之聖行,反是那妖邪殘害之禍?”

子丘談世事時所說的“仁”,與虎娃談修行時所說的“仁”,是兩個概念。虎娃所說的仁更接近於“偏私”之意,天道恆常,不獨因誰而存;而子丘所說的仁更接近於“所需”之意,每個人需要或希望他人如何待自己,這便是“仁”的由來,進而演化成每個人該如何待人,首先是身邊的人,再推廣到天下的人。

不仁不孝,何以言祭?不知如何對待身邊的人、亦不知如何對待給予自己一切的先人,不知如何解決世事真正所需,在子丘看來就不配談什麼祭祀,更不必宣稱自己信奉什麼。人從來不因爲信奉什麼神而變得更高尚,高尚只在於德行修養,能實實在在的解決世事所需。

子丘又接着說道:“伯禹大人領天下各部治水,便是功德聖行。殘害民衆之水妖,在伯禹大人面前,也配自稱淮神?請問爾等,當追隨於誰?”

子丘今天不僅是來審問四位伯君的,更是來解決問題的,必須要把話說清楚,讓衆人都明白道理。有不少部族因淮神之故,甚至不願意隨伯禹爲治水出力。無支祁做了什麼、伯禹又做了什麼,該追隨於誰、尊崇什麼樣的聖行,難道還不清楚嗎?

子丘是侯岡的弟子、皋陶的學生兼助手,他對伯禹和無支祁的評價也是恰如其分。他告訴在長衆人,該受尊奉的根本就不是什麼所謂的神怪,而是真正的功德聖行。在後世,皋陶同時被法家和儒家尊爲聖人,伯禹則同時被墨家和儒家尊爲聖人,便源於此。

無支祁興風作浪、殘害部民,不是應該祭奉的神靈,而是要斬除的禍患。人們面對這樣的強力威脅時,有時不得不無奈地屈從。但這並不代表要改變內心的正念,因爲那不是人們所希望的,更不是人們所需求的。

在後世,某些宗教或某種宗教中的某些教派,也會宣揚這樣一種帶有脅迫意味的思想,重點不在於“若信奉我能得好處”,而在於“若不信奉我必遭禍患”。

要注意教義中微妙的區別,若僅僅是一種對行止的規勸,比如勸人莫作惡,若作惡會下地獄之類,倒不在此列。若僅僅只談信奉,宣稱不奉我便會受禍、奉我則既有得亦有德,在子丘看來便是賊德,與無支祁及那四位伯君同流。

賊德之人、賊德之事,後世多見,而先賢早已言之。

子丘今日之言,既是伯禹叮囑又是皋陶所教,代表了一種文明思想的啓蒙。上述的那樣的教派,後世在中華之地也多有散佈,但始終未成主流,概因中華文明以及文化傳統的源流在此,聖人啓蒙已久。

子丘今日所言也代表了一種對待鬼神的態度,後世很多外來的思想、宗教、學說傳入中華時,人們看待以及改造、吸收它時,態度更接近於哲學而非神學。

子丘的話說到這裡,衆人皆離座而拜道:“我等當追隨伯禹大人治水、必盡舉族之力!”

子丘亦起身還禮,然後退到了伯禹身邊,換成伯益坐在了案前。伯益取出了一本羊皮製成書冊,又命人在空地上擺了一面沙盤,沙盤上顯示的是淮澤治水成功後的地形地貌。現在要談正事了,還是老套路,先分配治水成功後的收穫。

伯禹有言在先,還是那兩個原則,首先是已遷徙的各部族自願遷回舊地,其次是按各部族治水時出力多少劃分利益。伯益還宣佈了另一件事,伯禹大人爲了對抗淮澤水妖,要組建十陣軍隊,將來衡量爲治水出力多少,這是最重要功勞。

塗山氏大人起身道:“那些水妖神通廣大,據淮澤深處,尋常軍陣又如何能敵?”

這也是在場其他人都想問的問題,抽調各部精銳及高手組建軍陣,也沒有辦法在淮澤中與水妖作戰。世人所謂的水戰,向來是乘坐戰船互相攻伐,對手也還是人。

伯禹大人終於開口道:“面對妖邪之禍,若什麼都不做,那無支祁將永遠禍亂淮澤。組建十陣軍馬雖不能入水擒妖,卻可在岸上踞守、護佑各部民衆。水妖手段我已見識,雖可結陣興風浪撲上近岸,卻難以登上高陸。那些妖邪若離水上岸,大多神通難展,軍陣應可敵之。”

伯禹的計劃,就是要各部先從能做的事情做起,不再信奉無支祁,組建軍陣在岸上防守,讓水妖難以深處內陸爲禍,更不會再給它們任何好處。

塗山氏大人當即表態道:“伯禹大人之言甚善,我塗山部願出四陣。”

羋連亦起身道:“彭鏗部願出兩陣。”

十陣軍馬轉眼就解決了六陣,剩下的也不必別人再認領了,商章部、鴻蒙部、兜戶部、犁婁部本就是當地勢力強大的部族,伯禹直接下令,讓他們各出一陣。這不是對這四部的處罰,而是給其部民一個戴罪立功以及向水妖報仇的機會。

對這四個部族的處罰,當然不能只抓四位伯君,凡是參與罪行的部族高層,都要收監處置,拿下四位伯君之後,相關人等其實都已查問清楚。但參與那兩項大罪的畢竟只是少數高層,還有一些部族高層並未參與,甚至對君首的做法很不滿。

伯禹今日當衆處置四位伯君,交將事情挑破之後,這四部民衆亦感震驚和慚愧。伯禹先將有罪的人都抓起來,再讓其部族另行推選一位君首,負責抽調精銳高手各組建一支軍陣。將來中華天子是否還要追加什麼處罰,就看其部民接下來的表現了。

中華之地的軍陣建制與巴原不同,一支軍陣就是百人。在受洪水襲擾多年之後,抽調精銳組成百人軍陣,也只有實力保存相對完整的大部才能辦到。而塗山部一下子就出了四支軍陣,可謂族中精壯盡出了。

……

雲端之上,虎娃微微點頭道:“這位塗山氏大人倒是見事清楚,治水之後,塗山部將成淮水一帶最強大的部族。”今天他和玄源也來了,卻只在雲端上暗中觀望。

很多事情不能只看眼前,塗山部近日既出力最多,將來得到的好處也是最多。至於商章等四部,伯禹今日雖然只抓了君首以及少數參與罪行的高層,並未再追加處罰,但原先依附於他們的小部族肯定不會再依附了,其勢力已經被瓦解了。

不僅其勢力被瓦解,就算天子不追加降罪,恐也不能再冊封其君首爲中華伯君了。隨着治水成功、各部族的實力恢復以及領地的擴張,塗山部將也吸納更多原屬於這四部的勢力。

玄源亦點頭道:“塗山部將成爲淮澤最強大的部族,亦將成爲伯禹助力。先前重華只得任命伯禹爲治水之臣,可是治水成與不成,卻決定將來中華形勢。”

虎娃:“若真是那樣,也是伯禹該得的。”

玄源又問道:“方纔子丘之言,夫君另有何感?”

虎娃答道:“以道蒞臨天下,其鬼不神,其神不傷人。”

032 我是一棵樹上037 奴的出現下062 鎮元大仙008 查問下056 人慾上025 採藥下064 鬼者歸矣下006 爲王前驅下033 宴席與刀鋒上033 我想拜您爲師上031 尋找蠱神016 奔跑的少年下011 講理上037 斬竹行動上015 不該這麼問下027 賊出沒上011 嘰咕上073 遺詔035 九命邪修上067 道衝而用之或不盈052 必固與之下043 兵馬未動上060 鄭股的心思上027 伯羿與重華下068 習以爲常下011 講理上048 一念行妨上009 整頓學宮下026 上古戰場下037 再入魔境下038 良將難求上072 道心三問下045 善戰者無赫赫之功上050 少務見宗鹽016 劈山的虎娃下081 化繁爲簡上047 菁華訣上054 蓮子上043 衆人察察上005 大道三千上025 採藥下056 愛恨情仇下031 戰淮澤061 踏雪的痕跡上033 夜入樹得丘上063 心目中的英雄上052 魚妖敖廣下079 吃人031 尋找蠱神068 功成身遂下046 英雄計下043 夜潛赤望丘上033 蔣本神國010 請從我始025 採藥上035 山水踹大殼下028 奇異的古藤下023 知者不言上005 驚變下034 國君諸子上078 我聽着呢上004 命煞之邀上034 山水城奇觀下069 射金烏068 兄弟聚首下016 塗山氏之女046 是她下073 一怒沖天下037 奴的出現上061 空山無賊下034 國君諸子下079 盤瓠大王上046 是她上020 民不畏死乎下066 只要不糊塗下041 神劍之胚下044 動怒的娃下007 最完美的謀劃下002 有器之用上078 問道上061 玉帝014 先帝之令下052 武夫的用意上064 戰役的轉折下073 太上不知有之上074 至山門不入上077 幫兩個忙下052 魚妖敖廣上059 巴原之亂070 恭候多年上056 濟丘氏上051 長而不宰上077 豈是一念之差上079 修於行上021 長而不宰014 第二箭下020 殺人留書下045 還差半個時辰003 口無遮攔049 講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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