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羣涌過來,屠夫,萊販,主婦,賣雞的,都已消失在人叢中,琴聲卻又在遠處響起。
宋憶念分開人叢走出去,人叢外還是人,卻看不見他要找的人,可是他又聽見琴聲。
琴聲是從哪裡傳來的,他就往那裡走,他走得並不快,這虛無漂渺的琴聲,任何人都無法消授,走得快又有什麼用?
他也不放棄。只要前面還有琴聲,他就往前面走,鍾大師居然也在後面跟着,雪白的襪子已被了,甚至連雙腳底都走破了,也不知走了多久。
日色漸高,他們早已走出了市場,走出了城鎮,暮春的微風,吹動着田野中的綠苗,遠處山巒起優,大地溫柔得就像是處女的胸膛,他好。走入了“她”的懷抱中。
四面青山,一曲流水,琴聲彷彿就在山深水盡處。
青山已深,流水已靜,小小助湖泊旁,有個小小的本屋。
木屋中有一琴一幾卻沒有人。
琴臺上彷彿還有餘音,琴臺下壓着張短箋“刀缺琴斷,月落花凋。
公子如龍,翱翔九天。”
空山寂寂。
鍾大師面對着遠山,沉默了很久很久,才緩緩道:“這裡真是個好地方,能不走的人。
就不必走了,不能走的人,又何必定?”
宋憶念遠遠地看着他,等着他說下去。
鍾大師又沉默了很久,道“我已不準備走。
宋憶念道,“是不想走?還是不能走?”
鍾大師沒有回答,卻回過頭,面對着他,反問道:“你看我已有多大年紀?”他滿頭白髮,臉上已刻滿了因心力交瘁而生的痛苦痕跡看來疲倦而衰老比宋憶念初見他時傷佛又老了許多。
他自己回答了自己問的話:“我少年就已成名,今年纔不過三十宋憶念看着他的倦容和白髮雖然沒有說什麼,卻也不禁顯得很驚訝。
鍾大師笑了笑,道:“我知道我看來一定已是個老人,多年前我就已有了白髮。”
他笑容中充滿苦澀“因爲我的心血耗盡,我雖然在那琴上贏得了別人夢想不到的安慰和榮譽,那張琴也吸盡了我的精筋骨皿。”
宋憶念明白他的意思,一個人若已完全沉迷在一樣事裡,就好像已和魔鬼做了件交易。
你要的我全都給你,你所有的一切也得全部給我,包括你的生命和靈魂。
鍾大師道“這本是件公平的交易,我並沒有什麼好埋怨的,可是現在……”
他凝視着宋憶念“你是學刀的,你若也像我一樣,爲你的刀付出了一切卻忽然發現別人彈指間就可將你擊倒,你會怎麼樣?”
宋憶念沒有回答。
鍾大師嘆了口氣,緩緩道:“這種事你當然不會懂的,對你來說,一把刀就是把刀,並沒有什麼別的意義。”
宋憶念想笑,大笑。他當然笑不出。
把刀只不過就是一把刀?又有誰知道這把刀對他的意義?他豈非也同樣和魔鬼做過了交易,豈非也同樣付出了一切。他得到的是什麼?
世上也許已沒有第二個人能比他更明白這種事,可是他沒有說出來。他的苦水已浸入他的骨血裡連吐都吐不出。
鍾大師又笑了笑,道:“不管怎麼樣,你我既能相見,總是有緣,我還要爲你奏一曲。
宋憶念道:“然後呢?”
鍾大師道:“然後你若想走,就可以走了。”
宋憶念道:“你不走?”
鍾大師道我?我還能到哪裡去?”
宋憶念終了完全明白他的意思這裡是個好地方,他已準備埋骨在這裡。對他說來,生命已不再是種榮耀,而是羞恥,他活着已無全無意義。
“掙”的一聲,琴聲又起。
窗外暮色已深了,黑暗就像是輕紗般泅下來,籠罩了山谷。
他的琴聲悲悽彷彿一個久經離亂的白髮宮娥正在向人訴說着人生的悲苦。
生命中縱然有歡樂,也只不過是過眼的煙雲,只有悲傷纔是永恆助。
一個人的生命本就是如此短促無論誰到頭來總難免死。
人活着究竟是爲什麼?
爲什麼要掙扎奮鬥?爲什麼要受難受苦?爲什麼中明白只有死纔是永恆的安息?
然後琴聲又開始訴說着死的安詳和美麗,種絕沒有任何人能用言語形容出的安詳和美麗,只有他的琴聲才能表達。
因爲他自己本施已沉迷在死的美夢裡。
死神的手彷彿也在對着他撥動琴絃,勸人放棄一切到死的夢境中去永遠安息。
在那裡,既沒有苦難,也不必再爲任何人掙扎奮鬥。
在那裡,既沒有人要去殺人,也沒有人要逼着別人去殺人。
這無疑也是任何人都不能抗拒的。
宋憶念的手已開始顫抖衣衫也已被冷汗溼透。生命既然如此悲苦,爲什麼一定還要活下去?
他握刀的手握得更緊。他是不是已準備拔刀?撥刀殺什麼人。
只有他自己才能殺宋憶念,也只有宋憶念才能殺他自已。
琴聲更悲慼山谷更黑暗。
沒有光明,沒有希望。
琴聲又彷彿在呼喚,他彷彿又看見了滿面笑容的顏人王和明月他們是不是已獲得安息?他們是不是勸他也去享受那種和平美麗?宋憶念終於拔出了他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