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一直以來,韓藝與這些勳貴都有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這不是哪一方的錯,而是這個時代的一個縮影,唯一不同的就是,韓藝從一開始就表現的非常強硬,他在直面這些勳貴的時候,從未害怕過,不管是山東士族,還是關中郡望。
這就導致韓藝一直在破壞現有的規則,其實很多貴族都對他心存恨意,只是一開始廢王立武擋在前面,之後韓藝又立下這麼大的功勞,他們一直沒有找到機會,不然的話,他們肯定會羣起而攻之,這是不用懷疑。
然而,這一回,韓藝是直接撕毀了虛僞的臉皮,直接向他們宣戰,不再是因爲士庶地位之爭,爭的雙方階級的核心利益。
雖然只是幾個佃農而已,但這幾個佃農背後的利益卻是相當複雜,矛盾也是非常尖銳的,誰都不會輕易讓步的。
太尉府!
“太尉,這韓藝剛一加封同中書門下三品,便原形畢露,恃寵驕縱,誰人也不放在眼裡,他的此番舉措,導致上至王公貴族,下至鄉紳地主,都讓他給得罪了。如今看來,他還是太年輕了,沉不住氣。”
說到這裡,韓瑗瞧了眼長孫無忌,道:“太尉,我聽說許多勳貴大臣都要彈劾韓藝,咱們要不要也參他一本。”
長孫無忌稍稍皺眉,道:“我問你,韓藝那小子什麼時候沒有恃寵驕縱?當初在大殿上,他幾番爭得登善啞口無言,又差點四大家族的名譽毀於一旦,倘若他沒有恃寵驕縱,他會這麼做嗎?”
韓瑗愣了下,沉默不語。
長孫無忌嘆了口氣,道:“伯玉,我知你心中委屈,但越是這種時候,就越要謹慎,不要再去強出頭,這可能會招來殺身之禍啊。你去吩咐底下那些人,不要因此事去彈劾韓藝,幾個佃農而已,至於這麼上躥下跳麼,虧他們還都是名門貴族。”
韓瑗道:“是,我知道了。”
......
皇宮。
“陛下,臣真是委屈呀,臣都這麼一大把年紀,又是太宗聖上欽封的新城縣公,卻當着那麼多人的面,被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子教訓,臣讓宇文家蒙受這奇恥大辱,真是無顏面對已故的父親大人,還請陛下爲臣做主啊!”
“陛下,臣等再怎麼說,也是開國功勳之後,可是韓藝仗着陛下的信任,屢屢欺壓我等,倘若再這麼下去,可是會寒了功勳們的心啊!”
“還請陛下爲我等做主!”
“請陛下爲我等做主啊!”
但見十餘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站在李治面前,這裡要麼就是皇親國戚,要麼就是功勳之後,要知道開國功勳之後,至少也有四十來歲,這看上去多可憐啊!
李治看着他們遞上來的奏章,時不時斜目瞟他們一眼,目光閃動着,似乎在考慮什麼,過得半響,他將奏摺放下,點點頭道:“朕知道了,你們先回去吧,朕定會查明此事,給你們一個交代的。”
“臣等叩謝皇上。”
等到這些人退下之後,李治又朝着一旁的張德勝道:“德勝,你去宣樞要大臣入宮議事。”
張德勝驚訝道:“陛下,就幾個佃農而已,也要宣樞要大臣商議?”
李治突然瞧向張德勝。
張德勝當即誠惶誠恐道:“陛下恕罪,小人多嘴了。”
李治突然呵呵笑了起來,道:“行了!朕何時說要怪你,朕就是很納悶。”
張德勝好奇道:“陛下納悶什麼?”
李治道:“他們這些公功勳之後,皇親國戚,可都是讀聖賢書長大的,卻還不如你這個沒讀過什麼書的。”
張德勝笑嘻嘻道:“陛下過獎了,小人這就去宣樞要大臣入宮議事。不過陛下,好像御史大夫最近身體有些不適,一直告病在家休養。”
“那就不要去打擾他了。”李治道:“就叫御史中丞來吧,哦,把戶部尚書也叫來。”
一個時辰後。
兩儀殿內便站着七人,李勣、許敬宗、李義府、杜正倫、高履行、韓藝,還有一個人則是剛剛上任的御史中丞韋思謙,因爲他近一年表現的非常好,而且又得罪過褚遂良,因此深得李治的賞識。
李治先是讓他們坐下,然後小道:“就在幾位愛卿來的路上,朕這桌上又多了十幾份彈劾韓藝奏章!”
直截了當!
幾個樞要大臣悄悄的互看了一眼,心裡也清楚是怎麼回事,畢竟鬧得滿城風雨。
李治突然看向韓藝,道:“韓藝。”
“臣在。”
韓藝急忙站了起來。
李治問道:“你可知他們爲何彈劾你?”
韓藝搖頭一臉懵懂道:“臣不知。”
李義府一看,這小子還真是演戲,我們都知道,就你不知道。
“不知?”
李治皺眉道:“你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臣真不知。”韓藝也露出一臉好奇。
李治點了點頭,又看向李勣等人道:“那不知幾位愛卿可知曉?”
許敬宗率先道:“回稟陛下,老臣以爲特派使是揣着明白裝糊塗,他鬧出這麼大的事,整個長安都知道了,偏偏他不知道,老臣不信。”
他當然是站在勳貴那邊,而且再加上韓藝與他的私人恩怨,這時候不捅韓藝兩刀,不像他的作風。
李治又看向韓藝。
韓藝詫異道:“許大學士,不知我鬧了什麼事?還請明言。”
許敬宗哼道:“你要招聘五千佃農來你鳳飛樓做事,不知老夫可有說錯?”
韓藝雙手一張道:“這是鬧事嗎?我只是招聘一些人來做事,我堂堂正正,大唐日報都刊登了。”
李治一看他們兩個又要鬥上了,頭疼不已,忙道:“那爲何有人彈劾你仗勢欺人,當衆侮辱功勳之後,皇親國戚,勸農行工,破壞江山社稷。”
韓藝慌張道:“陛下,這---這臣真不知從何說起啊?”
李治道:“那朕問你,昨日新城縣公宇文僧尼可有去找過你。”
“確實來找過微臣。”
韓藝點點頭,又道:“但也是他羞辱臣,臣好歹也是陛下欽封的同中書門下三品,他在臣得家門前,一個勁嚷嚷着韓藝小兒滾出來,當時很多人都聽到了,臣真不知道是誰羞辱誰。”
許敬宗立刻道:“這新城縣公與你毫無瓜葛,若非你先得罪了他,他如何回去找你麻煩,是非曲直,你心裡明白。”
韓藝不想理這攪屎棍,畢竟武媚娘已經囑咐過他了,當做沒有聽見,朝着李治道:“陛下明鑑,他口口聲聲說他的佃農跑來我這做事,因此就要找我麻煩。可問題是,臣只是招人來幫臣做工,是他的佃農自己來的,這跟臣沒有關係啊。”
“是嗎?”李治語氣非常平淡。
李義府本也想站出來落井下石的,可一見李治這難以捉摸的態度,他覺得還是得看看再說。
“此事千真萬確,臣又怎敢隱瞞陛下。”韓藝拱手道。
李治點點頭,又道:“那仗勢欺人呢?他們可是說你這麼做是蓄意報復。”
“這臣不敢否認,幾日之前,城北李家聯合十餘鄉紳想搞垮臣的金行,這事他們自己都承認了,很多人都知道,幸虧臣機靈,金行才躲過這一劫,那臣當然要給他們一點顏色,而且臣是光明正大,直接出錢去請他們的佃農來幫臣做工。難道他們欺負臣,就算是以禮相待,臣報復他們,便是仗勢欺人?”
李治面無表情,伸出手指撓了幾下太陽穴,又朝着其他人道:“不知各位愛卿如何看待此事?”
許敬宗道:“陛下,是非對錯,老臣倒也不想與特派使爭論,可是農乃國之根本,特派使這麼做,不就是在誘農行工麼。到時這農夫不耕地了,人人都去做工了,於江山社稷不利。況且,朝廷一直在勸農桑,特派使身居要職,卻與朝廷的政策背道而馳,辜負了陛下的一番苦心栽培,這有違爲臣之道。”
“陛下,臣到以爲錯不在特派使。”
韋思謙突然站出來,道:“陛下,因爲此事鬧得滿城風雨,而且還涉及到朝廷三品大員,因此臣對於此事的來龍去脈也較爲清楚。特派使並無任何有違朝廷的規章制度,也沒有做出什麼失德之舉。這民心所向,纔是國家之根本,特派使只是承諾一月兩百文錢,那些佃農就立刻紛紛逃離莊園,有些佃農甚至寧可賠償退佃之錢,也要去鳳飛樓,此事應該值得朝廷重視纔是。
我大唐勸農桑,是爲百姓着想,但絕非是勸百姓接受地主的剝削,若將二者合爲一談,實乃是對朝廷的羞辱,對百姓的蔑視。陛下,如今那些地主、功勳之後不斷的兼併土地,然後再將兼併的土地租給土地原本的主人,這對於我朝的均田制可是有着極大的破壞,倘若長久下去,均田制必將不復存在。”
哎喲!這人不錯呀!韓藝還是第一回跟韋思謙打交道,他以前對於韋思謙的瞭解,僅限於韋思謙彈劾褚遂良,但是這還不能說明韋思謙就是魏徵那樣的直臣,因爲韋思謙乃是出身京兆韋氏,本身就是貴族出身,是不是他和褚遂良是政敵,這就不清楚,但是今日一看,確實是一位直臣,他這一番話非常公道,但是按理來說,他應該偏向貴族,可是他還是就事論事。
李義府站出來道:“可是韓藝這麼做,引起許多王公貴族和功勳大臣的不滿,破壞現有的和諧,若不及時限制,可能會引起動盪。”
李治點點頭,但眼中也沒有什麼波動,就偷偷看了眼李勣,見李勣雙目微合,心想,不會又睡着了吧。輕聲喊道:“司空!”
李勣頷首道:“陛下。”
李治非常溫和的問道:“不知司空對此有何看法?”
李勣茫然眨了眨眼,過的片刻,才道:“陛下,這買賣上的事,老臣是真不清楚。”頓了頓,他又道:“不過要是因爲幾個佃農,就會引發國家動盪,那---那臣真該引咎致仕。”
李義府瞧了眼李勣,好生尷尬,大家同殿爲臣,用不着說得這麼直接吧。
李治眼中閃過一抹喜色,李勣說話總是那麼的中聽,嘴上卻嘆了口氣,道:“司空言之有理呀,幾個佃農就鬧到朕的兩儀殿來了,方纔張德勝聽到朕要請幾位愛卿來商議此事,都還笑話了朕,但是他哪裡知道朕的苦衷,他們那些人都是功勳之後,皇親國戚,朕又不能置若罔聞,放置不顧,朕也真是頭疼啊。”
杜正倫突然站出來道:“功勳之後又如何,功勳之後難道就可以顛倒黑白,枉顧法度,辱罵樞要大臣,陛下你貴爲天子,又怎能忌憚他們這些功勳之後。這才幾個佃農,他們就吵到皇宮裡面來了,要是朝廷哪天問他們多徵幾石糧食,他們不還得造反啊。”
哇!這位仁兄真夠勇猛的啊!韓藝偷偷瞥了眼杜正倫。
李治瞧了眼杜正倫,沒有做聲,又向高履行道:“高愛卿,你身爲戶部尚書,難道對此事就沒有任何看法?”
高履行很是爲難道:“陛下,臣執掌戶部,管理的是天下財政,這---這等事,臣實在是沒有經驗,也不知如何是好。”
言下之意,就是這等小事,我從未處理過。
李治道:“可是韓藝是你戶部的人啊。”
高履行忙道:“回稟陛下,韓藝的上任詔令還未下來,嚴格來說,還不能算是戶部侍郎。”
李治驚訝道:“還未下來?”
韓藝點點頭。
李治稍稍皺了一下眉頭,但也未有多說,只是顯得有些鬱悶道:“可這麼多大臣上奏,那總得有個人來處理此事吧?不知此事該交由那個官署來處理?”
許敬宗、李義府都想來接受此事,關鍵是李治的態度非常的令人困惑,其實這事很簡單,沒有對錯,你幫哪邊都是對的,全在你一句話,然而李治說了半天,就是問了一圈,也沒有表個態,給個暗示什麼,他們兩個一時拿不定主意。要是李治想敲打一下韓藝,那還好說,萬一李治沒這打算,那就尷尬了,一邊貴族階級,一邊是帝王,夾在中間不是自討苦吃麼。
韋思謙倒也想接,他覺得這是御史臺的職責所在,可他又不是老大,上面還有崔義玄在,他也不好做聲。
李治目光一掃,道:“既然幾位愛卿暫時沒有好的人選,那就先擱着吧!你們先退下。哦,韓藝留下。”
“臣等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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