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孫幾人閒聊了片刻,李世民就着宮女將晉陽公主及輕寒幾人送去了立政殿安歇。
李治被單獨留了下來,躬身而坐。
“治兒,剛纔的話你也聽到了。”李世民目光掃來,帶着一絲詢問:“你說,你大哥是不是真的已經不在了?現在的那個李豐,到底是你大哥使的金蟬脫殼之計,還是他真的就是桃代李繮由人冒充?”
這個問題一直都在李世民的心中徘徊不已,現在的那個李豐,到底還是不是他的兒子?
李治心神一提,完全沒有想到李世民會問他這個問題。
原則上來講,李世民讓廢太子假死之事他現在應該還不知情,此刻卻突然問詢,莫不成是在刻意試探?
“父皇。”李治恭聲回道:“大哥的屍骨已然入葬,就陪在母后的陵寢這側。那李豐雖然與大哥有幾分相似,但他確實不是大哥。”
“一個人的脾氣、秉性還有學識、習慣,豈能因爲一個失憶的藉口就完全改變?大哥生前的秉性如何父皇當比兒臣更爲清楚,現在李豐的所做所爲,可有一絲像大哥的行事手段?”
“是啊,一個人再怎麼變,也不可能會變得這般徹底,縱使醫術與廚藝可以在短時間內速成,但是一個人的學識卻怎麼也作不得假。”李世民輕聲嘆道:“倒是朕有些癡心妄想了。”
嘆息了一聲,李世民很快便收拾情緒,不再這個問題上過多糾纏,繼續向李治問道:“那些種子可都已經帶回?”
這纔是當前的重中之重。
李治回道:“父皇放心,所有的種子都已經交到了大司農卿王大人的手中,此刻王大人正同司農院的司農們一起研究驗證,相信很快就會有好消息傳來。”
“希望如此。”李世民點頭,而後衝李治擺手道:“行了,天色將晚,你也且下去歇息吧。嗯,兕子剛回,你可以去多陪陪她,晚上就在立政殿用膳吧。”
“是,父皇!”
李治站起身,躬身告退。
“楊震!”李治走後,李世民突然出聲向楊震吩咐道:“去跟程懷弼交待一聲,讓他親自帶着金吾衛駐守在司農院中,一定要確保那兩樣種子的安全!”
楊震躬身領命,然後急步離去。
李世民深吸了口氣,輕輕起身回到御案前,繼續批閱奏摺處理國事。
剛坐下不久,一封奏疏都還沒有看完,外面就又有內侍進來稟報,暗衛統領趙德全在外覲見。
“宣。”
李世民頭都沒擡,目光仍然放在手中的奏摺之上,直到趙德全躬身進來,這才緩緩將目光收回,擡眼向趙德全看來。
身爲皇帝身邊的暗衛統領,李世民早有恩賞,趙德全可直接入宮見駕而不必內侍通傳。不過這趙德全卻是極少動用這種特權,除非是有十萬火急之事,否則他必會規規矩矩地在外等候,待宣而入。
李世民就喜歡他身上的這種謹慎與謙虛,這也是他當初爲何會捨棄了武力最強的王朝而特意選取趙德全爲暗衛首領的原因。
“什麼事,說吧。”
趙德全這纔開口稟道:“皇上,王朝回來了。”
“哦?”李世民先是疑惑了一下,不過很快便恍然過來,“回來就回來吧,他此去涪川的目的就是爲了護衛廢太子,現在那個逆子死都死了,他們確實沒有必要再呆在涪川。”
說完,李世民看向趙德全:“他人呢,可已入了宮門?正好朕還有些事情想要當面向他求證。”
“回皇上。”趙德全道:“人此刻就在外面候着。他自知此次沒有奉詔就私自回來是犯了大錯,所以特來向皇上請罪。”
李世民眉頭一挑:“就他,還知道自己犯了大錯?趙德全,你就別再替他遮掩了,你當朕是糊塗了,還不知道他王朝是什麼樣的秉性?”
整個朝堂上下,只有兩個人是最讓李世民頭疼的存在,一個是程咬金,另一個就是王朝。
兩個都曾不止一次救過李世民的命,可是這兩個人的脾氣都是出了名的混蛋,天生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膽子,脾氣發作起來,甚至連他這個皇帝的面子都敢不給半分。
“去去去,把他給朕叫進來!”
李世民一嘴的嫌棄,可是這些話趙德全聽在耳朵裡卻是心酸得厲害,皇上越是這麼說,就越是說明對於王朝這個人的喜愛與器重。
打是親罵是愛,不止適用於夫妻,君臣之間很多時候也是一樣。
皇帝之所以這般嫌棄不滿王朝的所爲,並不是真的對王朝感的失望,而是惱其不爭而已,其實趙德全心裡很清楚,在他與王朝二人之間,皇上最看重的人其實一直都是王朝。
若不是王朝做事太過張揚而且常常不在調上,說不定當初這個暗衛大統領的位置,就沒有他趙德全什麼事兒了。
沒有勞煩旁邊的內侍,趙德全親自出殿門將王朝給領了進來。
“一把年紀了,少特孃的再瞎折騰了,一會兒見了皇上給老子老實一點兒!”進門的時候趙德全忍不住又在王朝的耳邊厲聲警告了一番。
有這樣一個不靠譜的下屬與兄弟,趙德全也是心累得厲害,每次都要替他擦屁股,手都特麼被薰臭了。
王朝一臉的不以爲然:“放心吧,我的大統領,我又不傻,哪敢在皇上的跟前放肆?說請罪就請罪,肯定不會讓你難做。”
趙德全身子一哆嗦,這話聽着耳熟。
說話間,二人已經進了內殿,看到皇帝就在裡面,兩人同時閉上了嘴巴,躬着身子低着腦袋,急走兩步上前拜見。
“罪臣王朝,拜見聖上!”
王朝規規矩矩上前見禮,趙德全輕鬆了口氣,至少到現在爲止,一切還算正常,這廝比半年前穩重得多了。
李世民低頭看了他一眼,一個鋥光瓦亮的大腦門兒晃得他眼花,剛到嘴邊想要問罪的話直接就變了味兒:“這才半年多不見,你是出家了還是怎麼的,頭髮怎麼全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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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記得很清楚,當初打發王朝到黔州的時候,這廝腦袋上面的頭髮雖然不是很茂盛,可也總有一些遮掩,賴好也是個雞窩造型。
現在可好,光禿禿的一片,一根毛都沒有留下。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王朝就這麼對待自己的頭髮,真較起真兒來判他一個不孝的罪過都不過份。
“臣也不想,可是臣一直都有脫髮的毛病,每天掉幾根每天掉幾根,臣見着甚是心煩,所以索性就直接用刀颳了個乾淨。”王朝振振有辭,“有郎中跟臣說過,不破不立,不刮不長,臣這也是想要一勞永逸。”
李世民嘴角一抽,這下確實是一勞永逸了,看他腦門上的油亮程度,連一根頭髮茬兒都看不到,估計這輩子都再也長不出頭髮來了。
憐憫地看了這個可憐的傢伙一眼,這廝似乎還沉浸在虛發再生的美好夢想之中,李世民懶得再跟他繼續這個話題。
“說說吧,土豆與玉米這兩樣東西,可都是你親眼所見?”
王朝果斷點頭,信誓旦旦:“微臣不敢欺瞞皇上,一切皆都發生在微臣眼前,斷是不會有半分摻假。”
怕李世民不信,王朝繼續描述:“土豆收穫的那天,微臣就在現場,一株土豆苗能長出六到七顆新鮮的土豆,當時李府的院中只種了十幾株,共挖出來一百多顆土豆。而且李豐還親自下廚烹了一盤土豆絲,味道極好。”
說起這個,王朝不由吞了下口水,可惜土豆的種子有限,否則他定要吃個痛快。
“還有那玉米,就種在微臣的後院裡,收穫的時候微臣亦在當場,一株玉米苗能產三到四棒玉米,剝下來足有半斤多重。玉米可以直接煮食,也可以如小麥一般磨成麪粉食用。味道如何微臣沒吃過不太清楚,不過看玉米的樣子,顆粒飽滿,色澤金黃,想來味道也會不錯。”
王朝說得極爲絮叨,不過李世民聽着卻是極爲神往,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他已經問過了無數遍的問題:“此二物,真能畝產十石以上?”
王朝一瞪眼,高聲道:“何止是十石!十五石都是最保守的估計,這還是微臣怕說得太多惹人猜疑,故意隱瞞了一些產量,否則的話,微臣敢說二十石都不在話下!土豆的產量只會更高!”
這牛皮吹得,朕差點兒就信了。
李世民狠瞪了王朝一眼,十五石都已經夠嚇人了,二十石,你當天下人全都是傻子嗎?
“行了行了,朕知道了!”李世民連忙擺手打住,再讓王朝這麼吹下去的話,他怕他會忍不住揍他。
王朝撇嘴,老子就知道會是這樣!
還好機智如我,當初刻意地少寫了幾石,否則便是真的他會被這幫見識短淺的俗人認爲是假的。
“司農院的人已經在加緊查驗,土豆與玉米的產量,也會在日後的試種之中一一進行驗證,不着急。”李世民輕輕搖頭,嘴上說着不着急,其實心裡已是有些望眼欲穿。
不過農物的生長就是這樣,不能一蹴而就,需要一定的時間週期,只能慢慢等。
王正瑞之前也跟他提過,現在只能驗證土豆與玉米是不是真的能夠做爲主糧食用,想要試種甚至推廣,至少還要再等個一到兩年。
畢竟種子的培育也需要一個相當長的過程,縱使最後證實這兩樣作物的產量真的驚人的高,想要滿足整個大唐國域的種植需求,所需要的種子數量一定是海量,短時間內想要實現全民種植,不現實。
所以現在,李世民的心態已然平穩了許多,不再似剛剛得知土豆、玉米時那般激動興奮。
“跟我說一說這個李豐。”李世民擺手將殿內所有的內侍及宮女打發出去,神情肅穆地向王朝詢問。
王朝一愣:“不知皇上想要知道些什麼?”
“說一說他當初爲何會落水?落水之後是不是真的就失憶了?”
聞言,王朝的心直接就提了起來,他就知道,早晚都逃不過這一劫。
來前他就有預料,皇上必會問他廢太子溺水之事。這件事情發生之後,王朝並沒有直接向李世民奏報,畢竟人也沒死,只是一場虛驚。
但是失憶之後的李豐實在是太能作了,搞得遠在長安的皇帝都不得不再次注意到他,以前落水的事情自然而然地也會被扒出來。
“皇上恕罪!”王朝再次低下了腦袋,頭上的亮光又閃了一下李世民的雙眼。
李世民雙眼一縮,果然是有內情。
“其實,李豐落水之時,微臣就在不遠處的牆頭上看着,具體的情形再沒有人比微臣更清楚。”
王朝沒有隱瞞,直接稟道:“李豐不是酒後失足落水,而是在頭腦極爲清醒的時候,厭世自溺!”
李世民的身形一震,“厭世自溺?!爲什麼?!”
朕明明都已經饒過他了,把他發配到黔州,安置在涪川,就是爲了能讓他在那裡好好的活着,他爲何要棄生?
就算他不顧長安的這些親人,難道連他身邊的孩子們也都不顧了嗎?
朕,怎麼生出了這麼懦弱的一個兒子?!
王朝沒有說話,因爲說什麼都是多餘。
在那種情況之下,廢太子受不到失勢的打擊,太子妃的亡故,以及越來越落魄貧困的生活壓力,想要自然不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嗎,哪有那麼多的爲什麼?
易地而處,一個高高在上的太子爺,突然成了人人都在唾罵的平民庶人,受到了這麼多的打擊,王朝都不認爲自己能夠承受得了。
李世民長吸了口氣,見王朝沒有說話,也不再深究,繼續問道:“溺水之後,何時醒來?”
“被根福與老富貴兒從水裡打撈出來之後,李豐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醒來之後就什麼都不記得了,身體未變,但是整個人的靈魂就像是完全換了另外一個人。”
王朝道:“此前,微臣曾專門向太醫署令楚鈺打聽過這種情況,楚鈺說這是失魂症的一種體現,是李豐太想要跟自己的過去告別,自我封閉了以前的所有記憶。除非再受到什麼強烈的刺激,否則可能這輩子都再不會憶起以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