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世繁帶着他的孫兒金仲義如約來到安平候府的時候,着實被眼前的一幕給嚇了一跳。
三四十個漢子被擺成了兩排,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腳衝外,頭衝裡,很是整齊地擺出了一副迎賓的排場。
好嚇人,若不是看這些人時不時地張嘴吸氣,他們還以爲自己走進了死人堆裡。
“爺爺,這安平候府的儀仗真是好別緻啊,孫兒還從來沒有見過有人躺在地上迎客的,這應該就是傳說中的五體投地吧?”
金仲義少年心性,口無遮攔,站在安平候府的門前,當着周臆、趙銳等人的面就這樣直聲說了出來。
一瞬間,躺在地上還清醒着的人全都羞愧欲死,有幾人甚至還擰着脖子,惡狠狠地盯着金仲義,一副想要噬人的樣子。
“義兒慎言!”
金世繁狠瞪了身邊的小孫子一眼,沒看到這些人身上穿着的大多都是官府的皁衣麼,這般胡言亂語,也不怕會遭人記恨。
不過話又說了回來,這個安平候府似乎很牛逼啊,連雍州府的差役都跟揍,而且還這麼堂而皇之地將人擺出來丟人現眼,這已經不是一般的囂張了,這完全是在當街扇整個雍州府衙的臉啊。
“怕什麼!”金仲義不以爲意道:“又不是咱們將他們擺在這裡的。不過,這個安平候還真是很有意思啊,竟然能想出這麼別緻的整人方法來。”
金仲義的臉上竟然顯現出了一絲絲崇拜,金世繁看着很心累,這不是別緻,這是魯莽好不好,這麼囂張,早晚是要遭殃的。
這裡可是長安城,權貴多如狗,世家賤如毛,除了皇帝之外,誰也不敢太囂張。
金世繁在長安城做了一輩子工,誠如房玄齡、杜如晦及長孫無忌、程咬金之類的大人物他全都見過,卻也從來沒有看到過這些權臣之中有哪一個敢這般公然對抗官家的差役。
剛則易折,牛逼過了頭,分分鐘就會被人給打成傻逼。
雍州府可不止只有衙內的差役,他們還掌握着城內的守城軍,真要惹急了,人家直接來個大兵壓境,再牛逼的人也得跪。
如果可能的話,金世繁真想現在扭頭就走,不入安平候府的門也不惹什麼是非。
“行了,別再這裡胡言亂語了,快進去!”
金世繁又瞪了孫子一眼,率先擡步入了府門,因爲有名貼,所以候府的家丁並沒有阻攔,一個門房帶着他們到了偏廳稍作歇息,然後去裡面向候爺稟報。
“爺爺,你說安平候叫咱們來是想要做什麼,打傢俱還是要刻印章?一會兒咱們能見到安平候嗎?”金仲義閒不住,坐在會客的椅子上左顧右盼。
他們金家以木藝傳家,除了這一身的木匠手藝,也再沒有別的特長。安平候這個時候請他們過來,十有八九就是爲了打造什麼精細的木藝。
一想到稍後就能見到膽敢與雍州府對着幹的安平候,金仲義心中隱隱有些興奮。
“聽說安平候只比我大了幾歲,年紀輕輕就已經位列候爵,頂頂了不起!”
“還有那黑板,原本就是咱們木匠的活,可是在安平候之前,又有誰能想到,那麼一塊小小的木板,竟然還能做出教書育人的大事來?”
金仲義的嘴巴不停,有點兒想要放飛自我,金世繁輕咳了一聲,厲聲指責道:“勿要多言!”
金仲義輕吐了下舌頭,乖乖地閉上了嘴巴,不過兩隻眼睛卻仍在四處亂看,一刻也不停歇。
少年人天性如此,金世繁已懶得再說他,只希望一會兒到了安平候的跟前,不要再這麼跳脫,惹人厭惡。
“哎呀,這不是金老哥麼,沒想到這麼快就到了,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王朝頂着他的大光頭突然從門外進來,看到金世繁後不由咧嘴大笑,遠遠地拱手上前見禮。
看到他,金世繁的麪皮忍不住抖了三抖,輕身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拱手還禮:“見過王統領,王統領相召,我金世繁便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怠慢啊。”
怨氣似乎很重,不過王朝一點兒也不在乎,只要人來了就成,管他是不是心情愉快。
“客氣了,客氣了!”王朝當作是沒聽到金世繁言語之中的不滿,扭頭看了一眼旁邊的金仲義,道:“這個就是令孫吧,果然是一表人材,金老哥後繼有人,可喜可賀!”
金仲義一臉驕傲,感覺這個大光頭長得雖兇惡了些,但挺有眼光,人還算是不錯。
孰不知,就是眼前這個他覺得不錯的大光頭,先前還給他爺爺傳信,下午不來安平候府就揍他全家云云。
否則的話,本就都已經收山在家頤養天年的金世繁,又怎麼會抽了風一樣地來到這新晉的安平候府?
“行了。”金世繁面無表情地直聲向王朝問道:“把我老頭子叫過來到底是所爲何事,王統領還是直說吧。”
王朝笑道:“自然是有一樁大買賣要照顧老兄。另外,我已經不是什麼統領,現在只是這安平候府的一名小護衛而已,老哥就莫要再統領統領地叫了,平白惹人笑話。”
金世繁多少有些意外,忍不住出聲向王朝問道:“這麼說來,門口的那些人,也都是出自你的手筆?”
王朝得意一笑:“雕蟲小技,不足掛齒。主要是他們雍州府欺人太甚,不得不給他們一些教訓。”
金世繁恍然。
怪不得剛剛看到那羣差役的時候他會感覺到有一些莫名的熟悉,原本全都是被人給卸開了關節,只能乖乖地躺在地上不得動彈。
“安平候可知此事?”
“自然,把人擺在門前的主意,可就是安平候親自授意。嗯,現在看來,效果似乎很不錯。”
金世繁有點兒暈。
果然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看來這個安平候也跟王朝一樣,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虧得他剛纔還擔心王朝這廝一向膽大包天無法無天,呆在安平候府會坑了人安平候,現在看來,他完全是多慮了,這兩人就是一對臭蟲,根本就談不上是誰坑誰。
“說正事,叫老朽來到底是要做什麼!”
金世繁已經沒了耐性,現在他只想要趕緊鬧明白王朝的目的,然後趕緊完工回家。
現在這安平候府絕對是一座是非之地,久呆必不詳。他雖上了年歲,可是卻完全還沒活夠,不想找刺激。
“還跟以前一樣,是個急性子。”王朝搖頭輕笑,道:“候爺正在書房相候,二位這就跟我來吧!”
安平候府是個老宅,是前朝時的王候府坻,已然有近二十年都沒有人居住。
這些天候府上來雖然做了打掃修繕,但細看上去仍然顯得有些破舊。
金世繁的心思微動,這次安平候喚他來此,該不會就是爲了修繕這座舊府吧?
幾經週轉,三人終來到到了後宅的書房靜地,王朝率先進去通稟一聲,之後又出來將祖孫二人領了進去。
書房很大,坐西朝東,是前隋時貴族府邸的經典佈置,對此金世繁已然見得太多,不足爲怪。
在書房的最裡側,一方足有五尺長的方形書案前,有一個看上去極瘦但卻又極有精神的年輕人正在安然而坐,手持玉筆,低頭伏案。
金仲義好奇地擡頭打量,待看到李豐滿的儀態之後,心中不免有些失望,這跟他之前心中所想的孔武有力的大英雄有着很大的出入。
原來真正的安平候,竟然是一個身形如此削瘦的人。
果然,人不可貌相,在見到安平候之前,誰能想到,一個身形如此瘦弱且相貌平平的人,竟然能做出對抗雍州府衙的狂霸之舉。
“見過安平候!”
祖孫二人規矩上前見禮,李豐滿擱筆擡頭,目光向二人掃來。
一老一少。
老的面相慈和,穩重有度,躬身站在那裡,穩若沉淵。
少的活潑靈機,兩隻眼睛四處亂瞄,好奇心重。在他的身上,還揹着一個跟醫師藥箱差不多大小的棕色工具箱,陳舊卻很厚實。
“聽聞金老擅長雕刻,論起手上的技藝,整個長安城都無人能出其右。”李豐滿溫笑着恭維了金世繁幾句,“此番冒然將老先生請來,或是多有失禮之處,如有冒犯,還望老先生勿怪。”
李豐滿很清楚王朝的爲人,什麼世交故舊,什麼肝膽相照,有九成的可能都是他自己在自吹自擂。
現在看金世繁臉上顯露出來的那一絲鬱悶與不情願,用腳趾頭也能想到,他之所以能把金世繁給請到府裡來,所用的手段絕對不是那般光彩。
金世繁乾巴巴一笑,低頭道:“安平候說笑了,老朽不過是一個卑賤的手藝人,哪來的什麼冒犯不冒犯,有什麼吩咐,您直接說就是了,能做的,老朽絕不推辭。”
來都已經來了,還說那麼多做什麼,讓咱們來直奔主題吧。
李豐滿點頭輕笑,金世繁這話中有怨氣,看來他的猜測沒錯,王朝並不是用什麼正經的手段將人請來。
不過現在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李豐滿伸手將他剛剛寫好的一張紙拿起,轉手遞給就近的王朝,讓他拿給金世繁看。
“這是我剛剛抄寫的一篇詩文短句,不知金老丈能不能將之雕刻在一張木板上,也好讓某長長見識。”
金世繁秒懂,安平候這是想要試試他的手藝,看看能不能達到他的要求。
話說,已經有好些年都不曾有人會這麼置疑他了。金世繁的心中涌起一絲無名的火氣。
“怕是要讓安平候失望了。”金世繁沒有接紙,身體微躬,歉聲道:“老朽年事已高,其實早在前歲時就已經擱刀了。現在我金家的手藝全都傳承給了我孫兒仲義,候爺若是信得過,可以讓他來試試。”
金仲義這時也氣鼓鼓地看着李豐滿,很顯然,對於李豐滿對他爺爺的質疑與試探,讓他很不意思。
這孩子的喜怒,全都寫在了臉上,想看不出來都難。
李豐滿深看了金世繁一眼,沒想到這老人家還挺驕傲,話都還沒怎麼說呢就直接擺工了。
“也好。”李豐滿沒有強求,目光移到還有些孩子氣的金仲義身上,淡聲道:“不管是誰,只要能達到我的要求,一切都好說。”
王朝眯着眼睛看瞟了金世繁一下,然後伸手把李豐滿寫好的詩句遞到金仲義的身前。
金仲義伸手接過,凝視觀瞧,忍不住輕聲吟誦了出來:
“明日歌
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
我生待明日,萬事成蹉跎。
世人若被明日累,春去秋來老將至。
朝看水東流,暮看日西墜。百年明日能幾何?”
這也算是詩?
不怎麼壓韻也就罷了,怎麼讀起來就好像是鄰家老伯在對他說教,直白易懂,簡單明瞭,一點兒也沒有他之前讀過的那些詩句繁複晦澀。
金仲義感覺很新奇,他以前從來都沒有見過這麼簡單直白的詩句。
金世繁與王朝聽了,身形不由一震,心中多有感觸,對於詩中的勸誡之意,他們每個人都是深有體會。
沒想到啊,安平候看上去看歲不大,在生活上的感悟卻比他們這些上了年歲的人還要深刻。
“字數雖然多了一些,但還難不倒我!”金仲義挺直了胸膛,讓自己看起來儘量自信成熟一些,“不知安平候想要陰刻還是陽刻,有沒有什麼具體的要求?”
“陽刻。”李豐滿道:“要求不多,只需你在同一張面板上將它們雕刻出來,字體越小越工整越好。”
金世繁眉頭一挑,陽刻的話相對來說更費功夫一些,而且要求字體小而工整,這就很考驗手藝人的技巧了。
不過他對自己的孫子有信心,畢竟是他手把手教導出來的,只是精雕幾十個字而已,難不倒他。
果然,聽到李豐滿的要求之後,金仲義二話不說就打開了自己斜揹着的工具箱,在裡面挑選出自己所需要的工具。
兩把刀,一個圓柄斜尖,一個圓柄平角,每把刀的刀尖都打磨得很是鋒利,離得老遠都能看到尖端處泛起的寒光。
一塊巴掌大小的普通柳木,是金仲義平時練習用的材料,現在也被他給隨手拿了出來。
扭頭向金世繁看了一眼,見老爺子點頭,金仲義這才低下頭,擺了的架式,一點一點地在柳木上雕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