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之後,李豐滿起身告辭,張氏兄弟也沒有多作挽留,因爲宵禁將至,再晚的話可能就真的要挨鞭子了。
大街上來回巡視的執金吾可不會因爲你是不是有大背景而手下留情,想當年縱是太子、郡王犯了夜,也是一樣被打得皮開肉綻,更別說一個小小的安平侯了。
府門前,張大象拉着李豐滿的手,不捨道:“賢弟,要不今夜就在哥哥的府上留宿如何,咱們兄弟秉燭夜談豈不美哉?”
李豐滿嘴角微抽,都把我給送到大門口了,這麼沒誠意的話你也說的出口?
鄙視之。
“多謝兄長美意,奈何小弟的安平候府府門初立,百業待舉,小弟實在是不能久離,只能盼着下次再與兄長秉燭長談了。”
客套話誰都會說,兩個人站在大門口,你一句我一句,把離別的場面整得很是火熱。
整到最後,老三張大安的臉都黑了,要走就趕緊滾蛋,這夜裡大冷風吹着不覺得冷麼?老子的雞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終於,又手拉手敘了幾句話後,李豐滿終於上了馬車,隔着窗簾與張大象揮手作別,馬車漸漸駛離鄒國公府。
目送着馬車漸行漸遠,直至完全不見了蹤影,張大象這才放下他一直襬動着的右手,臉上已經顯得有些發僵的笑容也緩緩地鬆馳了下來。
“大哥,記得以前縱是翼國公、盧國公過府,也沒見你這般熱情過,緣何這般看重這個安平候?”張大安擡手揉了揉自己已經凍得沒有知覺的鼻頭,聲音有點憨重地幽幽向張大象詢問。
李豐雖然看上去確實很有前途,但他現在畢竟還只是一個小小的縣候,值不得張大象如此屈尊以降。
張大象也搓了下自己的臉,轉身回府,同時正色向張大安道:“話是這麼說,不過這個李豐與他人不同,不能以常理待之。”
張大安詫道:“哪裡不同了?小弟愚笨,還請大哥明示。”
“今夜一直跟隨在他身邊的那個護衛你也見到了,知道他是誰嗎?”
“誰?”
“王朝,半年前的暗衛副統領,皇上身邊最值得信任的那個王朝。”
張大安的面色微變:“竟然是他?不是,他怎麼會成了安平候身邊的護衛?”
李豐何德何能,竟也能讓皇上身邊最得寵的護衛甘心庇佑?當初縱是太子李承乾也不曾享受過這樣的待遇。
“不止如此,”張大象很滿意張大安臉上吃驚的表情,繼續道:“知道安平候府現在的大管家是誰嗎?”
張大安忍不住問道:“是誰?”
“李富貴兒!”
張大安一驚:“富貴總管?前太子府中的那個總管事?”
“這怎麼可能?!”見張大象點頭確認,張大安不敢置信道:“富貴總管對太子殿下忠心耿耿,太子薨逝,他定會到太子殿下的陵前守護終老,絕對不會改換門庭,效忠他人!”
“如果是廢太子的臨終囑託,又或者是爲了廢太子遺留在世的那幾個子女呢?”張大象輕聲提醒道:“這個世上,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
張大安直接啞口,他不能否認,張大象所說的這些可能,確實很有可能會發生。
老富貴兒拒絕不了廢太子的臨終囑託,更捨棄不了對廢太子遺留血脈的照顧。
“剛剛安平候的話你也聽到了,皇上有意讓他創辦一個皇家學堂,專事皇子皇孫的啓蒙教育,這其中的原因難道你還想不明白嗎?”
張大安恍然大悟道:“大哥的意思是,這個承德幼兒園與其說是爲了教授所有的皇子皇孫,倒不如說是專門爲了廢太子的遺孤所備?”
“不然呢?”張大象道:“整個皇城之中,除了廢太子遺下的那五個孩子,其餘親王郡王的子嗣,哪一個沒有專門的開蒙先生?”
“當然,只要皇上願意,宮裡的皇塾同樣能教導那幾位皇嗣。只是他們畢竟是廢太子的遺孤,身份地位都極爲尷尬,入了皇塾難免會受人排擠,遭人欺凌,這絕對不是皇上願意看到的場景。”
張大安深以爲然。
宮裡的爭鬥絕不會因爲你是小孩子而有絲毫的心慈手軟。把廢太子的後人丟在宮中,絕非善事。
這麼一想的話,李豐所辦的承德幼兒園,確實是一個絕佳的去處。
“李豐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張大象毫不遮掩自己對李豐的欣賞,道:“當初,不管是廢太子也好,是老富貴兒自作主張也罷,選擇李豐做爲廢太子的替身,絕對是他們身處低谷之時所能做出的最明智的選擇。”
“老富貴兒沒有選擇守陵或是殉葬,而是死心踏地地跟在李豐的身邊爲他鞍前馬後,所圖的,不過也就是爲宮中那幾個小皇嗣尋一個可以遮風蔽雨的靠山罷了。”
張大象老神在在,自以爲已經看穿了一切,心中有點兒飄飄然。
張大安沒有反駁,這個解釋說得過去,也符合老富貴兒對廢太子的耿耿忠心。
“大哥說得在理。”張大安道:“只是小弟搞不明白的是,爲何皇上偏偏會選中他?”
“教導皇嗣,事關重大,李豐不管是德行聲望,還是學問能力,都遠不及長安城中的那些名宿大儒,就算是皇上爲廢太子的骨血考慮,非要在宮外設立學堂,大可以選擇那些大儒來教授,如此方能顯出後嗣的尊貴。”
一句話,合適的人選一大把,實在不行他張大安也可以去湊個數,但是爲什麼偏偏就選中了一個冒牌貨?
張大象的神探屬性再度暴發,眼中閃爍着睿智的光芒:“既然咱們已經排除了李豐就是廢太子李代桃僵的可能,那最可能原因就只有一個。”
“愧疚,皇上對中山郡王早薨心有所欠,所以纔會對跟中山郡王長得有七分像的李豐滿如此另眼相待。皇上這是想要把留在中山郡王身上的愧疚,全都補償到現在的安平候身上。”
“當然,那幾位小殿下與李豐相熟,更願意讓李豐來教導他們,應該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總之,這個李豐現在已經入了聖上的眼瞼,我先前說他前途不可限量可並不全是客套話。”
張大安衝張大象伸了伸大拇指,難怪父親當初直接點了你來繼承爵位,論起老謀深算與左右逢源,我跟老二都遠不如你。
車廂裡,李豐滿的笑意盎然。
“聽說魏元忠已經回了國子監,明日你去尋尋看,問問他有沒有興趣繼續來承德幼兒園執教。”
園址已定,現在最缺的就是老師。所以李豐滿很自然地就想到了魏元忠,教授皇子皇孫這樣的美差,還是交給自己人最爲妥當。
王朝點頭,承德幼兒園的情況他門兒清,魏元忠的身家清白,又與幾位小皇嗣熟識,確實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之前張大象說的那些話,有幾分可以相信?”
王朝惑然:“不知老爺說的是……?”
“關於長孫無忌的那些話。”
王朝眉頭一挑,定聲道:“張大人對趙國公的評價很實在,並無誇大抹黑之嫌,老爺若是不信,回府後可向老富貴兒詢問。”
李豐滿嘴角一抽,心有點兒涼。
“這麼說,長孫無忌真的是個小心眼兒,還特別記仇?”
不應該啊,不是說宰相肚裡能撐船嗎,唐初雖未設宰相實職,可是長孫無忌的官職與地位,幾乎已經與宰相無異,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是個小心眼兒?
王朝道:“坊間有傳聞,說是趙國公的袖口裡時刻都放着一個小本本,只要是得罪過他的人,他都會把名字寫到小本本上,每天看一遍,時刻提醒自己莫要忘記。”
李豐滿一哆嗦,這就有點兒過份了啊。
“老爺昨日坑了朱宏彥,算是折了長孫府的一條膀臂。今日又弗了長孫大人的邀請,駁了他的臉面,若是傳言爲真,老爺的名字現在肯定已經上了長孫大人的小本本上,日後再遇到趙國公,老爺可要小心了啊。”
王朝語重心常地出聲提醒,眼中多少有些幸災樂禍。
被普通人這麼記恨也就罷了,可是長孫無忌算是普通人嗎,位高權重,心機深沉,處處給人挖坑,得罪了他,以後的安平候府怕是都難以安寧了。
李豐滿狠瞪了王朝一眼,現在纔來提醒,早特麼幹嘛去了?
“這有什麼。”李豐滿嘴硬道:“了不起本老爺就去認親,叫幾句舅舅又死不了人。”
王朝無言。
之前他與老富貴兒之所以沒有強勸李豐滿去赴趙國公的宴請,考慮的就是這一層關係,反正是自家的親孃舅,有什麼話說不開?
說話間,馬車已經駛到了安平候府門前,剛一入府,老富貴兒就急匆匆地走上前來,沉聲向李豐滿稟報道:“老爺,半個時辰前得的消息,朱宏彥在雍州府的大獄裡因傷病過重,嚥氣了。”
“這不可能!”王朝忍不住跳了出來,“離開前老子親自給他檢查過,那點兒傷,且死不了!”
王朝對自己的手藝很自信,朱宏彥雖斷了四肢與子孫根,但王朝已經及時給他止血止痛做了簡單的治療,了不起半死,想真正死掉並沒有那麼容易。
老富貴兒瞥了他一眼,“可是他現在卻是真的已經死了,屍體都已經被長孫晏給收了回去。”
李豐滿心有點兒涼。
王朝的手段他還是很相信的,既然王朝說朱宏彥死不了,那朱宏彥在正常情況下就一定能夠好好的活着。
現在人死了,死亡的原因讓人細思極恐。
殺人滅口,還是故意栽贓?
剛說長孫無忌是個小心眼兒,這一轉身人家的刀子就已經悄不息地捅了過來。
“不出意外的話,這一定是長孫府的手段了。”老富貴兒輕聲分析,“朱宏彥已經成了棄子,他的存在只會給趙國公府抹黑,這個時候讓他死在獄中,可謂是死得其所,死得恰到好處。”
大戶門弟之中,不管做什麼事,都以自家的聲譽爲先,朱宏彥死在獄中,其實老富貴兒並不覺意外。
李豐滿的後背發寒,這動不動就殺人滅口的作風,實在是讓人不寒而慄。
這特麼已經不是小心眼不小心眼的問題了,連自己人他都能下這樣的狠手,對待外人豈不更甚?
心底裡,李豐滿對長孫無忌生起了一絲忌憚,本能地不太願意與這樣心狠手辣的恐怖份子打太多的交道。
“老爺不必憂心,罪魁禍首已死,此事也就算是徹底告以段落。畢竟人是死在了雍州府衙,跟咱們安平候府沒有半點關係,江夏王也不會任由別人把禍端引到咱們安平候府。”
老富貴兒看出了李豐滿眼中的憂慮,出聲勸說,此事本就是長孫府理虧,朱宏彥之死大家亦是心知肚明,一般來講,他們並不會主動把這個蓋子掀開。
李豐滿心下稍安,只不過是死了一個人渣而已,他雖心驚,但卻並不懼怕,長孫無忌若是真來找麻煩,怕也沒個鳥用。
不過,經此一役,李豐滿算是對這個時代豪門大族的行事手段,有了一個更爲直觀的認識。
“既如此,那就不必再去理會。”李豐滿擺了擺手,“我有些乏了,讓大家都去休息吧。”
“老爺,還有一事。”老富貴兒身形沒動,道:“晉陽公主派人傳來消息,想請老爺入宮爲她調配藥膳。”
李豐滿一愣,小兕子的病不是已經大好了嗎,還吃什麼藥膳?
“就這些?”李豐滿問道:“還有沒有別的說辭?”
老富貴兒道:“大小姐二小姐三小姐四小姐都有些想您了,尤其是三小姐和四小姐,一天夜裡就哭鬧着找阿爹,晉陽公主沒有辦法,這纔想要以調配藥膳爲由,請老爺入宮。”
李豐滿的心突然揪了一下,四個丫頭的身影挨個出現在他的眼前。
這兩天真是忙昏了頭了,竟然沒想過要去宮裡面看看孩子,也不知他們在宮裡面穿得暖不暖,吃得習不習慣。
幾個孩子的嘴巴都已經被他給養刁了,宮裡的御廚都不一定能做得出讓他們滿意的飯菜來。
怪不得這兩天他一直都覺得身邊缺了點兒什麼,渾身上下都不太得勁兒,現在想來,原來身邊缺少的竟是孩子的哭鬧與嬉戲。
“確實該進宮去看看他們了,兩天沒見,我也是想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