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七 勘察(一)
日之後。
農琦縣苗英州。
半夜,沙毫又一次從牀上爬起,又一次渾身痠痛。畢竟,他的小牀,只是由幾塊缺邊少角的磚頭,幾片東拼西湊的木板,幾張變了顏色的報紙,幾層曬乾的秸稈組成。
推開不需要門鎖,也不存在門鎖的木板,沙毫望了望天空,璀璨的羣星閃爍發光,皎潔的月光傾瀉而下。
已經是凌晨了,該幹活了。
好幾天沒有出的沙毫伸伸懶腰,揉了揉發麻的胳膊,邁步走往下山的小路。
小路的盡頭,直接連接苗州唯一的鄉村公路,住在公路兩旁的人家一般比較殷實,也一向是沙毫喜歡照顧的主要對象。
先去老坤的菜地檢查檢查是否有已經成熟,卻還在繼續浪費養料的老南瓜;再去伊昂新利這對小夫妻的院子裡有沒有掛在杆上,不願意收進房間的破衣服;然後去巴素嫺丹大媽的側屋,逮幾隻喜歡半夜吵鬧的老母雞……
腦子裡想着種種助人爲計劃,沙毫慢慢地走到了山腳,他在鄉村公路上大約邁出十步,忽然皺着眉頭停住步伐,滿臉狐疑地往右轉身。
立刻,這位不辭辛苦,半夜操勞的先,發現了右側另一座山頂,正不停地閃爍着亮光。
咦?
好奇之下。老達地南瓜。伊昂新利地舊衣服。巴素嫺丹發老母雞。通通得以繼續禍害人間。人民地衛士放棄了原來地打算。他沿着明顯剛剛開出來地簡陋山路攀爬了大半個小時。終於氣喘吁吁地到達了亮光地點。
伏在石頭與樹影之間。沙毫悄地偷看了三五分鐘。馬上喜形於色。
這位稍微見過點世面地樑上君子發現。自己眼前。是六七位搬着木材和鋼材忙忙碌碌地身影。是一大片連夜建造房屋地工地。
定定地盯住鎮子裡纔會出現地耀眼燈光。連接着許多燈泡地細線。以及細線盡頭不住轟鳴抖動地機器。沙毫知道。這片設備先進地工地絕對到處都是機會。自己只要隨便揀取幾樣嶄新地工具。接下來十天半個月地生活就算得到了保障。
於是。沙毫努力隱藏身形。躡手躡腳地鑽到了工地附近。悄悄從地上摸起了幾把鐵鉗扳手。悄悄轉身。悄悄發現。自己右手手腕地位置。悄悄多出了一隻不屬於自己地手臂。
沙毫悚然而驚,大叫一聲,他猛然揮舞右手,再顧不得隱藏,立刻急促轉身,竭盡全力往前猛衝。
準確地說,沙毫擺出了竭盡全力往前猛衝的姿勢。
是的,沙毫沒能掙脫,他沒能衝出一步,甚至沒能讓自己離開超出對方手臂哪怕一釐米的距離。
沙毫竭盡全力的唯一收穫,就是手腕處疼痛入骨地淤青傷痕。
想到這種情況意味着多麼驚人的力量,想到這種力量意味着多麼驚人的殘酷毒打,沙毫使出渾身解除,竭盡全力地拼命掙扎。
他將自己的手腕拉的更加疼痛,拼命踐踏着任何可以借力的位置,將沿途地泥土、木板、沙石、各種各樣的工具踢得亂七八糟,犁出了一條明顯的掙扎痕跡-卻仍然一步一步地被對方拖出了大約幾十米的距離。
四周再沒有任何雜物的時候,拽住手腕的力量也忽然消失,由於過度驚慌,沙毫逐漸有些混亂,他來不及仔細思索其中地原因,隻立刻轉身,拔腿就……
停在原地。
“請站好。”
這是一個命令,也是一個溫和到令人釋然的聲音。
沙毫相當釋然,他釋然到渾身僵硬,雙手高舉,一動也不敢動。
“請站好”這個命令再怎麼溫和,也不可能具有如此強大的魔力,只不過,這個命令傳出來的時候,還伴隨着另外一種絕大部分海洛人,也包括毫都非常熟悉的聲音。
槍支地聲
“很好,請轉過來。”溫和的聲音繼續命令。
以不會引起任何誤會地姿勢和速度,沙毫慢慢轉身,慢慢看到了聲音傳出來的位置。
他地對面,大約兩三米左右,十幾塊木板高高堆積,一位衣着整齊,套着軍靴,戴着軍帽的年輕軍官安然端坐。
年輕軍官地身體微微前傾,雙腿微微分開,雙手安適地倚着膝蓋,他的渾身上下,哪怕包括右手輕輕握住,正斜斜指着地面的手槍,也傳遞出一種舒服安逸,彷彿不願意浪費一分力氣的味道。
可是,剛剛看到年輕軍官的第一眼,沙毫的袋就“嗡”地一聲,瞬間化爲了片空白,雙腿也瞬間開始劇烈地抖動,幾乎不能站穩。
!
是當兵的!
沙毫驚恐地睜大了眼睛,這位文盲先生從來沒有聽說過“偷
物資”、“刺探軍事機密”、“破壞軍事設施”等名,可是,這位牙齒一個勁打戰的先生,見過不小心偷竊匪幫而躺上好幾個月的同行,卻從來沒有聽說過不小心摸進軍營還能再次露面的前輩。
沙毫並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以用來恐懼,上下打量了幾眼,軍官衝他笑了一下:“辛苦了。”
“不……不……不辛苦……您辛苦……您辛苦了……”
“謝謝。”軍官又笑了一下:“請問您叫什麼名字?”
“沙……沙……沙毫,我叫貌沙毫。”
“恩,吳沙毫,請問來多久了?”
“不久,就……就一小會,我就來小會,我……我什麼都沒有幹。”
“恩,恩。”軍官連點頭,繼續和顏悅色地問道:“請問您是從哪兒來的?”
“那……那裡……不不……那……那裡……我真什麼都沒有幹……”沙毫伸出發抖的手指,先指了指身後,又趕緊指了指山下的公路。
“不用緊張,吳沙毫,我知道你什麼都:有幹……”軍官用信任的語氣說完,接着露出了一點點疑惑的神色:“那麼,請問您打算做什麼呢?”
“做……做什麼?我…………我什麼都沒有做,不,不,我什麼都不打算做……我不想做什麼……求求你,我不知道……”
該死,我都在說些什麼!
看着軍官輕輕地把玩手槍,毫的雙腿越來越軟,心中越來越恐懼,他感覺自己簡直就快要哭出聲音:“我剛剛從家裡出來,不,我剛剛從山上下來,我只是打算摘幾個老南瓜,捉幾隻老母雞。我只是不小心經過這兒,對對,我是不小心路過的,求求你,放了我吧,我什麼都沒有幹,我什麼都不知道……”
軍官的笑容收斂,他慢慢地站起,招了招手,兩名男子立刻放下了手頭的活兒,走了過來。
沙毫的聲音立刻變得更加急促,也終於帶上了哭腔:“我什麼都沒有碰,我什麼都沒有看見,我什麼都不會說……佛祖啊,我真的不會亂說!將軍,您相信我吧,求求您,相信我吧,大家都知道沙毫從來不亂說話,整個村的人都知道貌沙毫……”
“給他點錢,帶他出……”
兩名身材高大,身體壯碩的男子剛剛逮住了沙毫的雙臂,軍官忽然擺了擺手:“等一等……村?”
沙毫簡直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可是,被軍官收起所有表情,有如實質的冷冽目光注視,沙毫甚至無法顫抖,只發出了幾乎連自己都無法聽清的聲音:“是……是……是的……”
“給他水,給他肉,看住他!”
……
次日。
山勢莽莽蒼蒼,延綿不絕,山風一陣陣吹過,樹枝牽着樹葉搖擺,發出了漫山遍野的沙沙聲,反射出漫山遍野的耀眼光亮。
這裡是北迴歸線與赤道之間的大山深處、吳小雨踏足的地點、右手地圖標着“農琦縣苗英州村”的綠色小圈。
羣山之間,肉眼所見盡是山巒起伏,腳底下,密密麻麻的森林猶如螞蟻,頭頂上,高高聳立的山峰變成了黑色的小點。
某座山峰的山腰位置,密集的樹林漸漸變得稀疏,又突然消失大半,露出了一處可以作爲天曬穀坪的山崖。
離山崖大約二十幾米,一株大樹孤零零地豎立於乾裂的泥土石塊之間。大樹底部,身材瘦小、頭髮捲曲、皮膚黝黑的沙毫席地坐,年輕的男子背靠大樹,胸膛急劇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彷彿感覺不到地面雜亂散佈的硬土碎石,正毫不留情地抵磨着他平日加倍愛惜,僅僅購買了兩年左右的~裳。
閉着眼睛喘息了好幾分鐘,沙毫好不容易恢復了正常呼吸的頻率,他有氣無力地舉起水壺,往稍微空閒了一些的嘴巴里面使勁猛灌。
水壺幾乎減輕了三分之一的重量,沙毫才重新睜開了眼睛,他慢慢地轉動腦袋,當視線轉移到山崖附近的時候,沙毫疲憊的臉龐,不知何時換成了敬畏的表情。
懸崖旁邊,沙毫望着的方向,一位身材略微瘦削的男子穿着嚴嚴實實的軍服,套着當官的靴子,戴着當官的帽子。男子面朝羣山,幾乎有半隻腳踏到了離地幾百米的高空,卻渾身挺得筆直,背脊紋絲不動,只微微垂頭,慢慢地往四處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