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二 刀山火海(二)
吉祥區民建路派出所。
進門左轉直行右轉第三間。
房門關着。齊民永坐在沙發上。頭髮凌亂。鬍子拉渣。滿臉都是睡姿不好壓出來的各種睡痕。此時。他仰頭望着天花板。雙目無神。腦子裡也不知在想點什麼東西。
他的父母坐在沙發左右兩側。對面椅子上。是一對滿臉木無表情。衣服明顯不合身的年輕男女。
這是一對新婚夫婦。
或者更確切地說。這是一對兩天之前。不得不在半夜三點多。從剛剛裝修好的新房中逃離出來的新婚夫婦。這對可憐的鴛鴦。當時穿在身上的兩套睡衣。就是他們從火場中。唯一搶救出來的財產。
25萬。
抹去零頭。這是新婚夫婦列出來的賠償總額。
像是被這個數字刺到了眼睛一般。齊父趕緊將視線從單子上挪開。便看到了這對“25萬”的後面。另一張沙發上。坐着。也可以說軟癱着一位身着汗衫短褲的中年男子。
12萬。
持續了兩天的激烈爭吵。討價還價。齊父知道。就像中年房東那顆油光閃亮的腦袋上。一根毛都不會多出來一樣。這個數字。一分也不可能再少。
“就這樣吧……”齊父嘆息道。他偏過頭。卻只看到了兒子趕緊跟着轉過頭的側臉----兩天來。這種情形一度上演----於是。齊父發出了一聲更深的嘆息。以低沉的聲音道:“……就這個數吧。”
“這……”齊母剛剛張嘴。卻立刻被齊父的眼神。將接下來的話重新堵回了肚中。
還有什麼“這”?還有什麼“那”?別人房子都沒了兩天。睡覺都沒得地方。誰知道再拖下去。會拖出什麼事情?
早已經筋疲力盡地齊父。在對面三雙同樣筋疲力盡的眼睛注視下。終於抓起了誰也沒能佔到便宜的協議。也抓起了萬分沉重的鋼筆。
十分鐘後。
死死地瞪住攔在門口的民警。齊母發出了兩天來。早已被衆人深刻體會的高聲:“什麼?爲什麼還不能走!字都簽了!”
“你們兩位。當然可以走……”對聲波攻擊產生了一定免疫力的民警。輕輕地指了指齊母身邊的齊民永。冷冷地說道:“他還得呆一段時間。”
“爲什麼!”
“走吧。走吧!”齊父使勁地拉住妻子地手臂。卻怎麼也沒法拖動使出了更大力氣的妻子。
“走!走什麼走?老齊你鬆手!不能什麼都任着他們來。怎麼也得給我們一個說法!”
“要說法很簡單……”民警看都沒看齊父趕緊陪出的笑臉。依舊冷冷地說道:“非法經營。消防違規。宿嫖幼女……除了這些。你兒子要交代的問題。還有一大把呢!”
“老齊。你看。這……這……”齊母拉住丈夫的手。使上了最大的力氣。而她的聲音中。除了驚惶之外。也再沒有其他的成分。
“媽……媽……”
“啪!”“砰!”“啪!”“啪!”
“兔崽子!把你的髒手拿開!畜生!畜生!”使盡渾身的力氣。甩出了好幾記耳光之後。齊父硬拖着齊母。在其他幾人鄙夷地眼光中。加緊走出了房間。
“咦?老闆……”
芙蓉區燒烤銀河系大樓。李輝剛剛一路小跑。衝上了一半的樓道。忽然發現。吳小雨也恰好從上面走下來。稍稍驚訝之間。李輝的嘴巴。已條件反射一般。將他腦袋中不停盤旋地話。立刻吐了出來:“老闆……吉祥區那家店面。剛纔打電話過來了。”
“哦?”早已經知道了這個結果。或者說。直接造成了這個結果的吳小雨神情從容:“怎麼了?”
跑到吳小雨身邊站定。李輝連連喘氣。連額頭上的汗珠都沒擦掉。便接着說道:“那個老闆想通了。願意把店子轉給我們!”
“哦?”爲了不至於每時每刻都顯得料事如神。吳小雨只得問道:“拖了兩三天。他是不是想加錢?”
“沒說加錢……”李輝略微搖頭。接着說道:“只說要八萬的轉讓費。並幫他在附近重新找一家店面……對了。剛纔我聽他的口氣。似乎比較急。好象是要得緊。應該還有壓一壓的餘地。”
“壓一壓啊……”一邊說。吳小雨一邊擡起頭。他的動作幅度稍有些大。也就順便將自己地臉藏到了李輝看不到的位置。“你試試吧。要是實在沒得商量。那也不用強求。另外。事不宜遲。這件事你多辛苦一下。等下就去辦了吧。”
“好的好的。我這就去。”
在李輝連連點頭答應的時候。吳小雨那雙33級的眼睛注意到。直到此時。李輝纔將表面上印出了幾個手指溼痕的電話塞回口袋。可想而知。剛剛接完電話的時候。這位立志鞠躬盡瘁的店長。是抱着一種何等迫切的心情。想要第一時間將這個好消息通知自己。
或許是剛纔收起電話地時候。眼睛的餘光瞟到了顯示屏上的時間。剛剛走開兩步。李輝忽然又轉回頭。略有些疑惑地問道:“老闆。你要出去了嗎?現在都快十二點半了。店裡已經開始準備午飯了啊。”
“沒關係。我在外面吃。”
一齊走出樓道。看着吳小雨隨手攔下一輛出租車。拉開了車門。李輝的耳朵裡。也同時隱隱約約聽到了一個相當溫和的聲音:“師傅。麻煩到芙蓉區書院路燒烤銀河系。”
芙蓉書院路?那不是白嘉泉分店的地址嗎?
對了。今天星期三。又是老闆巡視的日子!
李輝猜得沒錯。吳小雨又開始了每週例行一次地巡視。
巡視地重點。是每家燒烤銀河系的廚房。
1A7489關心地。自然不是猴子們吃得好不好。胃口香不香。
他檢查的。是每次盤下店面後。由吳小雨親自裝修----或者說。在半夜三四點。由吳小雨多次偷偷摸摸安裝的節點防禦設施。
這些預警防禦設施。大部分安裝在廚房這個最不顯眼。最不受人注意的房間底下。
當然。再不受人注意。1A7489在檢查的時候。也得先將所有的廚師、服務員通通從廚房裡趕開。
理由很容易找----防止弄虛作假。杜絕現場舞弊。
1A7489巡視地速度很快。四個小時之後。下午五點左右。一輛出租車帶着吳小雨來到了天心區天嶽大道。
第十五家燒烤銀河系分店。15號預警防禦節點。
“老闆好。”“老闆好。”
剛剛踏進店門。幾位忙得腳不點地的服務員和收銀員。立刻開口問好。
不分具體地址。不分店面大小。燒烤銀河系所有的分店。所有的餐飲設施。擺設佈置。都和吳小雨在防洪大道側面所開的第一家店一模一樣。
於是。吳小雨踏進任何一家分店。碰上的情形也幾乎一模一樣。唯一的區別。只在於客人們對吳小雨並不熟悉。不可能招呼問好。只會張望打量。
現在也是一樣。接近晚飯時分。店面中。大部分桌子旁邊。都滿滿地坐着客人。此時。他們正紛紛擡頭。朝着吳小雨張望幾眼。然後才又重新埋頭。繼續對付可口的食物。
吳小雨注意到。唯一沒有發生這種情形的位置。只有自己平時最喜歡的角落附近。
在那兒。不知什麼緣故。兩張大桌子拼到了一起。而它地旁邊。卻只歪歪斜斜地坐着六七位青年男子。
他們是店面中。唯一沒有受到一大片“老闆”的呼聲影響。也唯一沒有擡頭朝吳小雨的方向投出打量目光地人羣。
當然。這並不能說明他們很有禮貌。或者說並不關注與自身無關的事情。
他們這樣做的原因。只在於本身也正在忙碌。
正忙碌於各自眼前。或者是手中的紙牌。
朝着那個方向。吳小雨走了過去。
他們在鬥牛。一種星城近幾年時間非常流行的撲克牌賭博遊戲。
判斷出這一點。並不需要3級的眼睛和耳朵。
因爲。擁擠喧譁的店面中。這六七位青年地附近的桌子旁邊。卻空空蕩蕩的。一位客人都沒有。於是。這也就沒有多少聲音。會干擾到吳小雨的判斷。
另外。這六七位菸頭隨手彈飛。口水到處亂吐的大哥們。本身的音量。也遠遠超出了常人習慣發出的分貝。於是。不用說吳小雨如此敏銳的寄生體。就算是一位耳朵裡面有些貴恙的社會福利人士。大約也可以在他們的身邊。享受一下久違地照顧關懷。
“各位。”
走到角落。吳小雨輕輕地敲了敲桌子。
沒有人理他。
這並不是青年們故意擺架子。吳小雨看得出來。這六七位青年。沒有人一個人看到他的動作。也沒有人一個人聽到他的聲音。
此時。一位頭髮泛黃的青年。正將左腳踩在桌子上。踏在一碟燒烤土豆和一碟燒烤玉米之間。他微微地側着肩膀。偏着腦袋。以免被嘴中叼着的香菸薰到眼睛。同時。這位青年的左手。掐着一疊紙牌。右手正將它們一張一張地分發給聚精會神的同伴們。
“滿牛!”“滿牛!”“滿牛!”“一點!一點!一點!”
每一張牌發出。必會引着等牌地人。拍着桌子。瞪着眼睛。齊聲高呼。而發牌地人。同樣也不會使自己的嘴巴空閒。
在這種情形下。吳小雨自然只能等着他們將牌全部發完。才又重新敲了敲桌子。以較大地聲音重複道:“各位。”
又過了一會。
“各位!”
直接吳小雨第三次敲了敲桌子。一位離他最近地青年人。在狠狠地甩出了紙牌。並朝着發牌坐莊的男子丟出了十塊錢之後。纔回過頭。對着吳小雨問道:“什麼事?”
“各位。我是這裡的老闆……”以特定的頻率和步幅。吳小雨左右擺動着身軀。沿着桌子走前幾步。通過這種從心理學角度出發的方式。引來了大多數青年的注意力之後。吳小雨才接着說道:“歡迎大家來到燒烤銀河系消費。”
“啊耶!你是老闆啊?”
“老闆好。老闆好……”
在其他青年們還在低呼疑惑。不怎麼相信的時候。發牌的青年。已一把掐下菸頭。隨手插進一碟消滅得七七八八地韭菜葉中。然後。他伸出手。熱情地浪費了吳小雨又一點模擬體表溫度的能量。“你這家燒烤店弄得不錯啊。我們都挺喜歡吃的。”
“您過獎了。”吳小雨微微一笑。不着痕跡地縮回手臂。道:“各位在這裡消費。有沒有什麼意見或者是不習慣的地方呢?”
“沒有沒有沒有沒有…。。”好幾位青年連連搖頭。只有一位耳朵上掛着幾顆金屬的男子說道:“老闆。別的都好……就是有時候忘了帶錢。想暫時記一記帳的時候。似乎比較爲難啊。”
記你媽!吳小雨微笑着問候了一下男子的母親。道:“這點小事情好商量。我等下就去和收銀員說一說……那麼。請問還有別的意見嗎?”
“哎呀。沒意見了。沒意見了……哪能有那麼多意見呢?”耳朵負擔比較重的青年男子。咧開嘴巴。很滿意地笑了笑。
“好。那我就不打擾各位地雅興了。”對着各位青年。吳小雨分別點了點頭。道:“順便說一下。各位在玩牌的時候。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稍微小一點聲音呢?畢竟。聲音太大地話。別的客人。可能會不怎麼喜歡。”
“啊?太吵了嗎?對不起。對不起……”發牌的男子。似乎在這羣青年中地位較高。他連忙接口道:“……實在不好意思啊。剛纔玩得太投入了。可能聲音是大了一點。老闆你原諒一下。我們肯定注意。肯定會注意。”
“好。那就謝謝各位了。”說完。吳小雨笑了笑。轉身走開。
走開了大約十幾米的距離之後。吳小雨33級的耳朵。立刻聽見了身後傳出來的竊竊私語:
“啊耶。大頭……這個老闆。好象比你的年紀還小耶。居然就開了十幾家分店……”
“廢話……”吳小雨自然聽得出。這就是剛纔那位頭髮泛黃地發牌青年:“……人家爹媽有錢。十幾家燒烤店算個屁!”
“誒?大頭。你怎麼知道人家爹媽有錢?”
“廢話!敏逼你開得起店嗎?少逼你開得起店嗎?我他媽開得起店嗎?……都開不起吧……事情不是明擺着麼?剛纔那小逼毛都沒有脫齊。居然能搞出這麼大的場子。不是家裡有錢。那難道是包他的富婆有錢?”
“哈……”一片大笑。
這陣笑聲。立刻使發牌男子的聲音。激發出更大的興奮:“真的啊!我可不是跟你們說笑!你們沒注意吧。剛纔那小逼的衣服褲子鞋子。可都是高檔貨色。哪一樣都可以讓我們溜一個禮拜的K貨!”
“喔?這你都注意到了?不過。人家賺了錢。穿幾件衣服。你都有意見啊?”
“我?我有什麼意見?毛逼。這你就不曉得了吧?真正開這種大衆飲食店賺錢的人。場子再大。也不用接待什麼貴客。哪裡會捨得出錢買這麼貴的衣服?只有家裡錢多沒地方花。或者是根本就不在乎票子地傢伙。纔會穿得這樣人模狗樣。到處招搖!”
這句很有道理的說教。確實產生了效果。某位剛纔除了“滿牛!”之外。再沒有發出其他聲音的青年。立刻以稍帶些佩服的聲音說道:“誒。大頭哥。到底是外面闖了十幾年的老油條啊!你知道得還真清楚喔……”
這句很有道理的說教。還產生了其他效果:
對象碳基觀察力超出標準線……變量更改……對象腦漿濃度超出標準線……變量更改……對象原始社會經驗積累超出標準線……變量更改……添加新參數……開始第一次推演……原計劃調整……開始第二次推演……原計劃調整……開始第三次推演……
發牌的青年男子。如果知道自己這幾句洋洋自得。炫耀見識地對話。引起一隻幾乎和地球史前猛獸。處於同一進化時期地惡魔注意。並因此推演得出。他的觀察力。他地腦漿濃度。他的社會經驗。很有可能看穿1A7489原計劃中。將他們這幾隻“蒼蠅”趕出燒烤店的溫和方式。到底意味着何等嚴重的後果……
那麼。他肯定會立刻拔下自己的舌頭。並飛快地找出最有效的膠布。緊緊地纏上自己的嘴
可惜。他沒有那種能耐。於是。他的舌頭。仍在上下翻飛;他的嘴巴。仍在滔滔不絕:
“君逼過獎啦!這不用十幾年見識!老子前幾年在明珠城的時候。這種事情。早就見得多啦。”
變量再次更改……計劃再次調整……
此時。這番對答。終於被某個不耐煩的聲音打斷:“好了好了!說那麼多幹嘛。這次輪到老子坐莊了。趕緊壓底。五塊還是十塊。都拿出來。都拿出來!”
“都好了吧…。。都好了吧?發牌了啊……”
“滿牛!”“滿牛!”“滿牛!”“一點!一點!一點!”
“喂。輕聲一點。忘記啦?……”
“好好好……小聲一點……”
十秒之後:
“滿牛!”“滿牛!”“滿牛!”“一點!一點!一點!”
“喂。輕聲一點!”
“好好好……”
十秒之後:
“滿牛!”“滿牛!”“滿牛!”“一點!一點!一點!”
“小聲點撒。那小逼還沒走呢?別惹出什麼麻煩……”
“小小小!小個屁啊!煩不煩呢?”已經走到廚房門口的3級寄生體。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大頭的聲音。“剛纔是這麼多人在這裡。他好歹是個老闆。給他留點面子!不然。星城搞燒烤的店子。哪一家能給我們兄弟夥添什麼麻煩?”
大頭的社會經驗。確實很豐富。
他說得對。正常情況下。能給他們這一羣連派出所都頭疼的兄弟夥找麻煩的人物。不會在星城中。搞幾家小小的燒烤店子。
不過。終於抓到了一把“滿牛”的大頭。自然沒什麼空閒。去擡頭看一看這家燒烤店的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