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小船在月色下慢慢地駛進桃花島的海域。
隨著小船的行進, 兩岸叢林漸多,草木芳菲。
幽婉淒冷的簫聲從小船向四周盪漾開來,千里可聞。天地一片靜謐, 彷彿岸邊的一花一草也陶醉在哀婉動人的樂章中。
船頭一名男子長身玉立, 海風將他的衣袂吹得獵獵作響, 清冷的月光灑落在他低垂的眼眸上, 光影交錯中, 眉眼間隱隱散發出陰柔的邪氣。
一曲終了,黃藥師放下玉簫,負手而立, 仰頭靜靜地望了一會兒天邊的月亮。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管人間如何天翻地覆、改朝換代, 明月依舊清輝不減。
四年前, 也是這樣的月夜吧……那個他每每回憶起, 就悔恨不已的夜晚。
那天晚上,她被他所傷, 躺在地上望著月亮大笑出聲的時候,心裡想的是什麼?
當她毅然決定離開的時候,可曾回頭望一望這座桃花島?那時候,她心裡想的又是什麼?
她是否曾經在心裡大聲地哭喊,可是他卻聽不到?
四年來, 這些問題像毒蛇一樣糾纏在他的心間, 揮之不去。明知道答案, 卻不願深入去探究。寧可推敲其他的可能性, 讓自己心裡好過一點。直到再次見到她, 他纔不得不認清她恨他這個事實。
船在岸邊停了下來。
他收回望月的目光,轉身走進船艙, 她還在昏睡。因爲乘船的緣故,她睡不著,爲了保證她有足夠的睡眠,他點了她的昏穴。
他望著她那陷在枕被中的不夠巴掌大的小臉。
從什麼時候起,望著這張臉,他不會再想起阿蘅呢?
阿蘅,那個他曾經深深愛過的妻子。他以爲,他會愛她一輩子,即使她已經離他遠去。
可是,就在他最寂寞的時候,她卻出現了。她擁有阿蘅的外貌,在他毫不設防的情況下,輕易地闖進他心裡。等他意識到不對勁時,想抽身卻爲時已晚。
他得承認,如果一開始她不是以阿蘅的樣貌出現,他未必會愛上她。當他對一個人存在排斥的心態時,她根本連接近他的機會都沒有。
可是世界上就是有這種逃也逃不掉的緣份,即使他再如何聰明,也斷然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離奇之事。一縷來自幾百年後的芳魂,一個讓他失神的乾淨笑容,竟讓他死寂的心湖重新泛起漣漪,再也無法淡然處之。從此眼裡心裡,只有那抹清淡如菊的笑容,再也容不下其他。
他伸手輕輕地梳理著她的頭髮。她的頭髮很長,應該從來沒有修剪過,頭髮也是隋意地盤起,可見其主人根本沒花費任何心思在這上頭。她從以前就這樣,對女兒家裝扮一事向來不上心,一個髮髻怎麼也抓不好,每每都要他幫忙。如今想來,他那時其實存有私心,根本沒在認真教。她要真學會了,他可是會喪失很多樂趣呢。
看著手中的白髮,他慢慢地收回遠思的目光。
如果說,黑髮的她,還有些許阿蘅的影子,那麼如今一頭白髮的她,再也沒有一絲阿蘅的氣息,她就只是她,安若初。
安若初,若初……
蓉兒曾經稱讚過她的名字,還問她這名字是不是有什麼典故。她那時候小聲地說了一句話,蓉兒沒有聽清楚,然而卻逃不過他過人的耳力。
“人生若只如初見”,他聽到她這麼說。
聽完以後,他沉默了良久。
人生若只如初見,這是她的願望嗎?
她也會懷念過去的那段美好時光嗎?
他還以爲,只有他一個人記得。記得她輸棋時的懊惱神色,記得她在溪邊戲水時的神采飛揚,記得她背書時的咬牙切齒,記得他向她遞去一杯溫茶時露出的清淺笑容……
她呢?在她的記憶裡,是否也有關於他的美好的部份?思及此,他不禁苦笑了下。就算有,也早就被他自己一手摧毀。
那天,他對她說了那樣的話,她肯定更加不可能原諒自己了吧。
她竟然答應那個叫綾兒的女人,說養好病就會回去。他聽了只覺得惱怒不已。她還想去哪裡?失蹤了四年還不夠嗎?一向自制力十足的他,竟然忍不住鬱悶之氣向她說了那樣的話,不計後果地只想著把她留在身邊。
從來沒有一個人可以讓他這樣氣得牙癢癢 ,卻又莫可奈何。
就算是被她誤會,只要能把她留在身邊,他也認了。
拿了件披風裹住她,他將她抱了起來,然後走出船艙,腳下運氣,翩然降落在岸上。邁開腳步,往桃林深處走去。
四年了。
找了四年,等了四年,今天,他終於把她給帶了回家。
*
安若初揉揉酸澀的眼睛,她一向淺眠,怎麼會睡得這麼沉?
望著牀頂,眨眨眼,再眨眨眼。
兜兜轉轉,最終還是回到桃花島了嗎……
爲什麼她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翻了個身,窗外天已經大亮,也不知道是什麼時辰。她看著房內的擺設,跟她離開的時候幾乎沒什麼分別,而且從傢俱的光亮程度看來,桃花島的啞僕應該沒有在偷賴。
再回到這裡,心情是複雜的。
怎麼說呢,應該說,有點懷念吧……畢竟這是她來到這個世界以後,第一個稱得上是“家”的地方。
這四年來,也許因爲心態的關係,不管住過什麼地方,都只覺得是短暫的停留,不會產生“家”的感覺。她也下意識地不亂買東西,行李永遠就那麼多,隨時拿了便可以走。
原以爲自己會對這個地方充滿厭惡的,然而她恥辱地發現,她心裡面竟然產生了一種在別的地方感受不到的踏實感……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雛鳥情結?
安若初臉皮抽動了下,被自己的結論給雷到。
算了,即來之,則安之。反正她也沒有什麼好失去的了,他喜歡馮蘅的身體,她就擺在那兒讓他看個飽好了。
摸摸肚子,有點餓。桌子上擺著一些甜點,她目測了一下距離,心想這麼短的距離,下牀走幾步應該沒問題吧?
她掀開被子,把腳放下牀,也懶得穿鞋子了,赤著腳扶著牀柱站了起來。許是剛剛睡醒,腳還有點軟,她站了一會兒,等站穩了才緩緩地邁開步子,龜速地朝桌子的方向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
平時明明走幾步就到的距離,此刻卻異常遙遠。
膝蓋有點發顫,她在心裡默默爲自己打氣。
額角滲出細汗,她開始懷疑,她爬過去會比較快一點。
突地,她膝蓋一軟,整個人跌到在地。她痛呼一聲,五官糾結在一起,感覺全身的骨頭都散了。
躺在冰冷的地上,她腃著身子嗚嗚地哭了起來。
好沒用……她真的好沒用……
什麼都做不好。沒有人疼、沒有人愛就算了,現在連照顧自己都辦不到。她到底活得這麼辛苦幹什麼?
四年來的委屈和不甘一下子湧了上來,她大聲號哭,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往下掉,地上很快便溼了一塊。
哭得正歡,突然感覺身子一輕,她被抱了起來。着急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摔著哪裡了?”
她沒回答,只是一個勁地哭。
黃藥師緊張地檢查了一遍她全身,沒有明顯的傷口,這才放下心來。見她哭得那麼傷心,心都糾在一起了。他拍著她的背,誘哄道:“哪裡痛了?告訴我。”
“全身都痛!”她大吼,邊吼邊大哭:“痛死了!我痛死了!”
四年來,每天每天,都要痛上好幾回,每天都活在恐懼當中。有時候她真的怕了,也不知道該去找誰求救,只能一個人躲在被窩裡痛到哭、哭到睡着。
這種痛,他知道嗎!他知道嗎?!
知道她有太多的情緒要發泄,他有節奏地拍著她的背,幫她順氣,心疼地安慰道:“沒事了,不痛不痛……”怎麼說,她也只不過是只比蓉兒大幾歲的小女孩啊,這幾年,真是苦了她了。
想到她這麼瘦弱的身體,要承受那麼多的苦痛,他就心痛如絞。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我討厭你!你給我走開!”她激烈地扭動著,開始對他拳打腳踢。
“都是我不好,對不起,對不起,害你受苦了……”他一手環緊她的腰,一手扣住她兩隻纖細的手腕,以免她傷了自己。他持續不斷地在她耳邊哄著,直到她的哭聲漸小。
她趴在他肩頭抽泣著,像個沒人要的小可憐。
黃藥師心疼得緊,擦乾她臉上的淚痕,問道:“餓了吧?去吃東西,嗯?”
她紅着眼,看著他光滑的下巴,不知道他爲什麼突然對她這麼溫柔。這個男人的心思,她一向都猜不透。
哪一天她要是能讀懂他,她大概也可以成仙了。
哭過以後,肚子更餓,她索性什麼也不想,麻木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