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八日,冀州中山郡,刺史王浚,正在看着朝廷詔書,一臉呆滯。
“燕王?督鎮幽、冀、青、徐、兗、豫六州之地?”
這是南下建鄴,重建朝廷的司馬睿智所發來的詔書。
他又從一旁的桌案上,拿起另一份詔書。
那是去年從洛都發出,朝廷下詔升他王浚爲大司馬,加侍中、大都督、督幽冀諸軍事的……
兩份詔書,都是大晉皇帝發的,然而卻相互矛盾。
一個要慕容氏統領他的冀州,一個要他統領慕容氏的幽州,兩者彼此互有宣稱。
兩個朝廷,他聽哪個的?
正統來說,肯定是聽洛陽朝廷的,大漢禪讓於魏,魏禪讓於晉,洛陽三朝皇都,還有傳國玉璽,是絕對的正統。
但是……洛陽朝廷亡了啊!
現在唯一的大晉朝廷,就在江南,結果卻封了敵人爲王,真叫人寒心。
“什麼遼東慕容氏?真是放他孃的屁!”
“老子正要與其死戰,收復幽州,朝廷卻告訴我他是燕王,統領於我?”
王浚大發雷霆,將東晉詔書扔到地上。
冀州先後經歷八王之亂、禿髮氏之亂、獫狁劉氏侵擾,此刻正在抵抗北邊虎視眈眈,雄踞幽州的慕容氏。
可謂飽經戰亂,已經打成了稀巴爛,堪稱妖魔天堂。
冀州前任刺史,他的族兄王斌,都被胡蠻殺害。
是他在一片廢墟中,重立了大晉的旗幟,結果被自己家族一手掌握的江南朝廷,竟然連個封賞都不給他,啥意思?他被放棄了?
家族裡的人都知道胡蠻必得江北,所以寧可把封賞給胡蠻,也不給他?
王浚很清楚,這是要讓五族相互殘殺,損失力量,好爲南朝日後北伐鋪墊。
可如此作爲,也太讓人寒心了,北境各地還有很多人在抵抗啊。
有的保全幾郡之地,有的困守孤城,鄉間還有很多豪族世家,結寨自保。
他們如滿天繁星,散落各地,江南的朝廷卻當他們都死了嗎?
堂下傳詔的一員小將,也面色發紫,他早知詔書內容,雖然遵命將其送往各地,但卻也不服。
不過他偷偷看向兩旁,卻見堂中文武,多有胡人,頓時絲毫不敢發聲。
這些胡蠻,都是愚紋氏的族人,他們紋身髡髮,只有頭頂一片毛髮,向前梳到齊眉。
一名男子胸前紋着兇惡的野豬,忽然發笑,露出鋸齒般的牙,這種牙齒顯然經過鑿擊琢磨,是故意打理成如此尖銳模樣的。
“他魔戎氏憑啥能當燕王?大晉的皇帝能不能也賞我愚紋氏一個?”野豬男笑着說話,但配合他的形象卻顯得猙獰恐怖。
王浚沉聲道:“拔拔,可別說笑了,你們愚紋氏當初被那禿髮亞克重創,到如今連半個州都沒拿下來,也想封王?”
“北邊那傢伙已經是慕容門閥了,一品門第,你拿什麼和人家比?”
愚紋拔拔笑容不變:“開玩笑的,你們的皇帝就算讓我當,我也不要。”
“伱知道的,這狗屁天命,我真恨不得放棄。可惜啊,天不遂人願。”
王浚皺眉,愚紋氏這幫傢伙,也不知道怎麼想的,毫無大志。
身負天命,卻總想着放棄,是當初被禿髮氏打傻了嗎?
當年胡蠻剛造反時,慕容氏肆虐幽州,禿髮氏肆虐冀州,愚紋氏則在幷州。
大家進展都很順利,唯獨愚紋氏撞上了硬茬……幷州劉琨!
劉琨官拜司空、大將軍,鎮守晉陽之地,用兵如神,愚紋氏打了幾年都沒有進展,反而損兵折將。
於是一邊繼續圍攻,一邊分出了一部人馬,去冀州發展,結果跟禿髮氏撞上。
兩支胡蠻部落血戰,愚紋氏的軍隊被殺得全軍覆沒。
這下好了,實力大損,乃至於還擺爛了,再無爭霸之心。
甚至於還父子之間分了家產,各走各路,直接分裂了!
一支在幷州,佔據了雁門、定襄一帶,默默發展。
一支南下去了豫州,投奔了獫狁氏,效忠僞漢劉淵了。
還有一支則在冀州,就是愚紋拔拔,乃是大首領,是另外兩支的父親。
帶着最多的強者與他王浚結盟,算是投奔了大晉。
當然,他王浚也是藉此而崛起,因爲禿髮氏只洗劫錢財,搜刮一番冀州後繼續南下,去了青州。
再加上當時慕容氏還沒打完幽州,獫狁是還在河洛圍攻皇都。
導致冀州雖然稀巴爛,但政權卻爲之一空,他王浚憑藉琅琊王氏的名望,招攬了冀州殘存的所有士族,並招募武者、收攏流民,拉起了一支大軍,雄踞冀州。
他甚至還領兵勤王,想去洛陽救援,結果被劉淵手下猛將石勒大敗,差點一路追殺滅了老巢。
關鍵時刻,他和愚紋氏結盟,相互嫁女兒,締結姻親,合兵一處,這才擊退了石勒,保住了冀州三個郡。
所以洛陽方面,纔給他封賞,擢升他爲大司馬,總督冀州、幽州,希望他再接再厲,早日去救下洛陽。
哪曾想,詔書還沒焐熱乎,洛陽淪陷了!
軍中士氣大跌,僞漢劉淵派使者讓他投降,他殺了使者,說自己的族長已經在江南重立朝廷,大晉沒亡,這才穩住局面。
結果北邊的慕容氏又南下,他和愚紋氏協力,勉強將其打了回去。
可以說,他處於四戰之地,危機四伏,就這個節骨眼,江南朝廷的詔書來了。
“他嗎的,老子自保都難的時候,朝廷竟然封慕容氏燕王,這是拋棄我了嗎?”王浚惱火,心中鬱結難言。
愚紋拔拔笑道:“要我說,你就從了吧,投降慕容氏,咱也跟你一塊去。”
王浚難以理解地看着他:“我投慕容氏,尚得重用。你若投之,必然被殺!”
愚紋拔拔無所謂道:“那就讓他殺吧,殺了我,滅了我的軍隊,愚紋氏在他眼中也就沒有了威脅,我的族人們也就可以融入華夏,活下去了。”
王浚搖頭:“你真是瘋了,說你不怕死吧,你將族中幼年子弟盡數改習漢風晉俗,寄養於我麾下各族世家,只留下萬餘名強者從我軍中,可謂完全放棄爭霸,慫到極點,”
“但說你怕死吧,你這支愚紋軍又驍勇善戰,悍不畏死,幾次助我打敗強敵。”
“如今你更是不惜捨身赴死,願意豁出性命,來保全你的族人。”
“你有天命啊,爲何不拼一把?”
王浚是真的給愚紋氏的種種選擇,給震撼到了。
起初他跟胡蠻結盟,一方面想借助對方的天命,另一方面又怕與虎謀皮被吞併。
可以說是非常忌憚的,結果愚紋氏卻是一通騷操作。
所有十二歲以下的子弟,統統與晉人寄養、聯姻,打散到各家,移風易俗,自掘根基。
本來就沒啥根基,還分裂成三支的愚紋氏,如今更是‘化整爲零’了。
一旦愚紋拔拔的這一萬多名青壯和強者死光,愚紋氏這個胡蠻部落,也就消失了。
最離譜的是,愚紋拔拔做這一切,恰恰就是準備讓他這一代人都戰死掉!
讓愚紋氏族的文化,徹底消失。
從此五大胡蠻爭霸,變成四大胡蠻爭霸,一支退出歷史舞臺。
好讓那些年幼的族人,可以擺脫掉‘天命者勢力’這個包袱,好好融入華夏,延續生存下去。
這個愚紋拔拔,想得竟然不是如何利用天命爭霸,而是如何擺脫天命的控制。
“呵呵,天命於我何干?”
“我族本是極北之地的小部落,夏日打獵採集,冬日鑿冰釣魚……自給自足,怡然快活。”
“然而老天,卻讓堅冰覆蓋萬里,寒風日夜不息,貧窮與饑荒持續數十年,使我們無法存活,被逼得南遷。”
“我族內附大晉,只想好好活下去,卻被你們的貴族欺壓,官吏強徵賦稅、勞役。”
“天降命於我族,奇遇連連,實力暴漲,終有一日忍無可忍,這才殺官起兵。”
“我族走到今日,都是被逼的,如果可以,我真的只希望族人,都能好好活下去。”
“什麼天命,我早就看透了,也許一切都是天命害得,若無天命,我們還在家鄉快樂的生活。”
“你們視若珍寶,我卻當天命是毒藥!”
愚紋拔拔看起來沒有一丁點文明的模樣,鑿齒髡髮紋身,身着獸皮衣,和其他幾大胡蠻相比,完全是最純粹的野人,最原始的部落。
王浚無法理解他的想法,撇嘴道:“你是根本不知道天命的好啊,得了便宜還賣乖!”
“你族的日子,比過去不知道好了多少,豐厚的美食與豪華的屋宅,精美的絲綢與器皿,還有這縱橫世間的實力,這些沒有天命,你們連夢都夢不到!”
“神洲大地,富饒多嬌,爲了坐擁天下,自古不知多少豪傑折腰。”
“你連死都不怕,竟是不敢爭霸?”
愚紋拔拔搖頭道:“你怎麼不說要死多少人呢?不屬於我們的,超出我們承受的東西,再美好,也不該貪。”
“就像打獵撈魚,如果因爲貪婪,而把獵物都殺光,魚都撈乾淨,固然一時看起來很美好,但最終的代價我們無法承受。”
“最初我們也被你們的城市迷花了眼,可我們得到越多,死去的族人就越多。”
“爭霸天下又能如何?天命有五族,神洲卻只有一個。”
“老天就是要我們五族與晉人,相互廝殺,最終決出一個獲勝者。”
“這天下,要爭你們去爭吧。連擁有亞克,恐怖強大的禿髮氏都滅絕了,我愚紋氏又算得了什麼呢?”
“我們終究會在無限的征戰與貪婪中,消亡……”
“下一個是誰?羌渠?還是慕容?亦或者已經得到傳國玉璽改姓劉的獫狁氏?”
“既然愚紋氏,遲早會消失於這個世界,倒不如我親手送葬,或許孩子們能融入這個文明,得以存活下去。”
他的神情深沉,對這天下,似乎充滿了敬畏,內心完全沒有將其掌握於手的野心。
“行了,我是不敢投慕容氏,前不久才與他拼殺一場,而且慕容煒沒有容人之量,我怕投奔他沒有好下場。”王浚擺手道。
愚紋拔拔說道:“反正孩子們,都安排好了,你想投奔誰,跟我說就是了,我一定跟隨。”
王浚眯着眼看他:“反正你要尋死,那堂堂正正地戰死,纔是你們這一萬多野人軍的目的吧?”
“既如此,又何必投奔其他天命者,而被白白清剿呢?”
“不如,你徹底的效忠於我。這天命你不要,我要!”
他越說越起勁,豁然起身,眼中已有決意,並夾雜着貪婪。
愚紋拔拔露出鋸齒,笑看着他:“都行,你想打誰,跟我說,我定效死力。”
他雖狀如野人,卻有一股放下一切的脫俗,好像誰要造反,誰要爭霸,都與他無關,如若置身事外。
很快,當日王浚就召集手下,圖謀僭號!
投奔慕容氏?他好不容易拉起的隊伍,纔不幹呢。
朝廷不給他名份,那就自己立一個!
只見一連串的指令下達,安排心腹籌備種種。
他承製假立了一個太子,自稱是當年東海王司馬越的孩子。
又假寫詔書,言洛陽死去的先帝立下過太子。
隨後又爲其備置百官,列署徵鎮,安插自己手下親信出任各個職位,立起一個新的朝廷。
由自己自領大司馬,封愚紋拔拔爲大將軍,直接搶了幷州劉琨的頭銜。
不僅如此,王浚還假節鉞,晉爵趙王!
藉此與北慕容、南劉淵分庭抗禮。
但他的作爲,激怒了一些真正的忠臣。
麾下一些士人本以爲他是危難之際力挽狂瀾的國之柱石,此刻卻是憤怒不已,痛斥他的不臣之心。
可是所有勸諫者,不是被外調,就是被誅殺。
“愚紋拔拔,鉅鹿郡、清河郡被一羣妖魔佔據許久,你隨我出征,將其光復。”
“都行……都行……”
四月二十日,王浚親提大軍八萬,攻入清河郡。
然而剛到這裡,前方斥候卻報:“大司馬,這裡的妖魔……已經被人除掉了……”
“啊?”王浚茫然,什麼鬼?
冀州因爲被打得稀巴爛,政權真空,不光是他藉機崛起,也有妖魔佔了城市建國。
也得虧不久前,金角妖國遷徙去了更富庶的青州,所以他如今纔想趁機收復。
就算剩下的妖怪不厲害,那也是個難啃的骨頭,他沒有愚紋拔拔那一萬多強者,根本不敢來。
“被人除掉了?誰?僞漢的軍隊?那石勒又來了?亦或者是那個劉文帝?”
王浚急忙追問,同時已經萌生退意。
他的實力太小,現在還不是與獫狁氏爭奪地盤的時候,相比起來,他寧可去幷州打劉琨,以及收復一些零散的晉人勢力,畢竟他現在,也是個‘趙王’了。
“不是僞漢的人,應該是……是一羣俠客。”斥候說道。
“什麼?俠客?”
“也……也不一定,據當地得救的百姓說,有一烈甲神將,英勇無比,將妖怪斬殺,又降服了一些妖怪,一路往鉅鹿郡去了。”
王浚眉頭一皺,類似的消息他好像聽說過。
連忙召集手下,詢問各地的情報。
果不其然,同樣的事情,前不久在青州也發生過。
“這是何人?他怎會如此神勇?”
“據他自稱,是茶山賤民,如今算是在青州僞刺史桓池清的麾下,此人滅了常家,又幫桓池清除掉了苟稀,好像當初常家軍滅禿髮氏,他也是主力,曾力斬好幾名修士,是五元驚世強者!”
隨着士人述說,一旁的愚紋拔拔眼睛一亮。
“哦!是他!我記得!”
“能滅掉禿髮氏,殺死那麼多妖怪,此人戰力深不可測……王浚,我們去鉅鹿追他!”愚紋拔拔亢奮起來,此人能滅禿髮氏,那肯定也能滅他!
當初把他愚紋氏暴打的禿髮氏,在青州轟然滅亡,此事震驚天下,他可是非常上心,好好地研究了一番傳言和戰報。
所以他知道,那茶山賤民,乃是一名極強的逆天者,不屑天命,深恨胡蠻。
自己若死在這人手中,世人只道逆天者又滅一天命,那愚紋氏豈不是可以像禿髮氏一樣除名了?
王浚倒是沒想那麼多,還以爲是要去降服此人。
“唔,他在那青州僞刺史麾下,官拜什麼職爵?”
士人說道:“好像是什麼……散騎軍侯。”
王浚愣住:“啊?那是什麼官職?”
另一名將領瞭然道:“不是什麼官職,就是個精銳馬弓手,沒品。”
“哈?哈哈哈!”王浚笑了:“那桓池清寒門之身崛起,掌得青州,我還倒是個人物,沒想到如此不知籠絡人才。”
“這員神將,雖然賤民出身不能當官,而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若得他,必拜爲上將,重用之!”
“走!速速去鉅鹿,務必要追上他。”
愚紋拔拔聽了,露出鋸齒,大笑道:“大軍行進太慢,他單騎走馬,你如何追上?”
“我帶上本部騎兵,先行一步!”
“必定……將其留下!”
王浚不疑有他,點頭道:“好,你有天命,禮賢下士,結交於他,定有天助!”
愚紋拔拔深深地看了一眼麾下的戰士,喊道:“王浚,你娶了我女兒,可不能欺負她。”
王浚聽這話奇怪,卻見愚紋拔拔已然縱馬離去,一羣野人戰士,裸衣紋身,散發蠻荒氣息,衝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