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7章 鄭蘭衿的野心
鄭秉文是個相對單純的人,一心只讀聖賢書。
而且——
他的脾氣也向來溫和。
別說是對自己的家裡人,就是對外人,也絕少有當面翻臉的時候。
此時——
他滿面都是漲紅的怒意,樣子看上去陌生極了。
鄭蘭衿看見他拿在手裡的摺子,心中首先閃過的情緒是心虛,但隨後又馬上被怒意覆蓋。
她三兩步搶上前去,劈手一把將那摺子從鄭秉文手裡奪過來,一面沉聲道:“這不關你的事。”
這封奏摺,因爲是鄭修的親筆,再加上她一開始也很是糾結猶豫着不知道該是如何處理,所以即便是後來已經拿定了主意,不準備上呈御前了,也因爲心裡有個疙瘩,而並沒有銷燬了,毀屍滅跡。
以至於——
會被剛好過來看她的鄭秉文在好意幫她檢查打點行李的時候給無意間翻出來了。
鄭秉文對她怒目而視,並不準備善罷甘休,三兩步從案後繞出來,奔到她面前,近距離的逼視着她的面孔,再度重複質問道:“這封奏摺是父親寫回京來,要陳情於御前,請辭南境差事的!我在問你話!你爲什麼要將它藏起來?爲什麼沒有呈上去?”
鄭秉文應該是已經來了很久了,這奏摺他既然拿到了手,知道事關重大,必然是會反覆看好幾遍確認的。
鄭蘭衿就算此時想要敷衍不認,也明知道糊弄不過去。
這一次的事,她其實承認自己是耍了心機了。
而現在——
被自己的親二哥當面揭穿,臉上也是青白交加,很有些掛不住。
她手裡攥着那封奏摺,往旁邊別開視線,咬着牙,一聲不吭。
鄭秉文卻是個較真的人。
他再度不依不饒的繞到她面前,雙手失控的用力抓着她的肩膀,逼問:“爲什麼不照父親的意思做?南境的兵權前面幾十年一直都是定遠侯府掌管的,武氏一門,爲守南方邊境,葬送了多少血汗和人命?如今定遠侯已經出了孝期,這兵權就理應是交還給他的。父親在這個時候上這道摺子的用意你難道不明白嗎?這樣的大事,你怎麼敢善做主張給瞞下來?這是趁人之危,你知不知道?”
“二哥!你不要婦人之仁了!”鄭蘭衿聽着他擲地有聲的質問,就好像是這每一個字節落地就狠狠的敲擊在她的心上了一樣,叫她暴躁非常。
她一把大力的甩開鄭秉文的手,後退兩步,同樣是滿面怒意的大聲反駁道:“什麼叫南境的兵權本來就該是定遠侯府掌管的?兵權是朝廷的兵權,要交給誰,都是陛下聖心獨裁的事,哪有什麼該給誰之說?父親就是太過宅心仁厚了,纔會想着在這時候上書朝廷,稱病退隱,可現在朝中是個什麼局勢,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陛下若真是有心再啓用定遠侯,那麼無需父親主動請辭,他就會自行安排的。現在明擺着就是陛下不想再擡舉定遠侯府了,這才故意按住此事不提的。明知道陛下的心意,你還叫我幫父親把這樣的一道摺子往御前遞?這不是明着去打陛下的臉麼?跟陛下對着幹?我們能得什麼好處?何況這幾年陛下對我們鄭家禮遇器重,不僅委父親以重任,還將你招贅爲長公主駙馬,這是何等的殊榮?他這般關照我們,扶持我們,難道就是爲了讓我們有朝一日跳出來扯他的後腿,和他作對的嗎?”
鄭秉文並不是個善言辭的人。
被她一番搶白數落,一時就還有點反應不過來。
鄭蘭衿胸中的情緒也是壓抑許久,此時爆發便很有點收勢不住的意思。
她往旁邊再走了兩步,別過身去,眼中閃爍着堅定的光芒,一字一字冷厲又清晰的繼續說道:“父親就是太重義氣了,這封奏摺上面請辭的理由找的再委婉,誰又有不明就裡的呢?落在陛下的眼中,就是我們不識擡舉。我並不是一時的義氣和私心纔將這摺子扣下來的,這也是我思慮良久才做下的決定,我這麼做,全都是爲了父親,爲了我們鄭家。就是在之前,陛下削了武家兵權的時候,就已經是個態度了,他打壓定遠侯府的態度已經十分明顯,而現在,晟王和武家二姑娘的婚事已經板上釘釘,陛下就更不可能再對他們改觀了。這種時候,我們默不作聲就好,又何必爲了不相干的人去蹚渾水呢?”
鄭修身上,還是有一股子屬於武將的耿直脾氣。
當初他接替武家掌了南境的兵權,這三年來兢兢業業,也不可謂不是在用心的打理軍中。
可因爲三年前那一役,他對武青林積累了很深的好感,所以今時今日,那股子武人脾氣就暴露無遺的發作了,出於大義和氣節,想要再把南境的統帥地位交還給武青林。
他的這種心態,無可厚非。
但是——
就目前的形勢下來看,鄭蘭衿卻是完全不贊成的。
“如你所言,兵權要給誰,是陛下說了算的。”鄭秉文被她說得一愣一愣的,這時候才勉強找回了自己的邏輯,仍是不能苟同的一梗脖子道:“當初既是說好了因爲定遠侯在孝期,讓父親頂替暫代軍職的,那麼現在有始有終。不管陛下最終如何抉擇,我們鄭家也該拿出個態度和立場來。若是如你所言,就這樣昧着良心裝聾作啞的當成沒這回事,這……這……”
他是不擅與人據理力爭的爭執的,何況對面的人還是自己的親妹妹。
說着詞窮,就臉又憋得通紅的眼神四下亂飄了一下,這才勉強找了個合適的詞語來反駁:“這就跟明搶無異!”
“什麼叫搶?”鄭蘭衿也被他的冥頑不靈給激怒的,霍的迴轉身來,怒其不爭的再次反駁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世上就沒有任何一個家族是長盛不衰的,定遠侯府從飛黃騰達的那天開始,就註定了也會有沒落消亡的一天。”
鄭秉文倒不是還對武曇有什麼念想,自從那次從廟會上回來之後,他被武曇嚇病了一場之後就也從一時腦熱的衝動中清醒過來了,意識到了他其實跟武曇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他是在剛開始初見那小姑娘的時候,就用自己理想裡的美好模樣將太多的想當然的印象都加在了對方身上。
武曇根本就不是他理想中妻子的模樣,她是美貌又明媚,可同時又太過張揚犀利,甚至是狠毒了。
娶了臨安,於他而言,是一件幸事。
他不是個有多大野心的人,只想要一個溫柔的善解人意的妻子,歲月靜好的過日子罷了。
可是吧……
雖然他對武曇已經不存任何旖旎的心思了,可兩家畢竟來往過,他對定遠侯府一門上下都是敬佩的。
哪怕是站在一個旁觀者的立場上……
鄭蘭衿用這樣的字眼來攻訐一個在戰場上拋頭顱灑熱血的武門世家,聽在鄭秉文的耳朵裡也讓他覺得刺耳和不舒服。
他的臉色,越發難看了幾分,也是不由的拔高了音調,怒斥道:“所以,我們就可以順理成章的趁火打劫了麼?”
“這不叫趁火打劫。”鄭蘭衿義正辭嚴的糾正他,“定遠侯明知道陛下忌憚晟王,他卻還一意孤行,爲了成全自己家妹子的婚事往晟王的陣營裡靠。這是他武家人自己選擇的路,不是我鄭家人逼的。既然這兵權他橫豎是得不到了,我們又何必矯情?就算我們鄭家不接,也還會有旁人來接。”
蕭昀對他們鄭家,的確是過分擡舉了。
這些年裡,他們鄭家不知道是多少人嫉妒和眼紅的對象。
鄭蘭衿在享受這份榮耀的同時,心裡卻又時刻的警醒,她很清楚,上位者的恩寵從來都是一把雙刃劍,這世上——
從來就沒有不勞而獲的好事。
蕭昀既然能給了他們這樣的體面,他們就必須要給予回報。
否則——
現在爬的高,跌下來的時候就只會更慘!
成和敗,兩條路明明白白的就擺在眼前的,一眼都能看清楚,爲什麼還要選擇往一條死路上走呢?
其實她說的這些,鄭秉文也不是不明白。
要不是蕭昀有意打壓定遠侯府,想削他們的兵權,當初完全可以奪喪,不叫武青林留京的,自古以來,戍外的將領被奪喪都是常有的事。
鄭蘭衿的話,一時又叫他無言以對,用力的攥着手指,幾經猶豫之後,就沉默了。
“二哥,人,是要識擡舉的,不識擡舉的下場就只會是人財兩空。”鄭蘭衿見他動搖,也這纔算是打從心底裡鬆了口氣氣。
她走上前來兩步,在鄭秉文的面前站定,目光鄭重其事的注視着他的眼睛,字字清晰又凜冽的繼續說道:“南境的這部分兵權,定遠侯府是鐵定拿不回去了,就算父親硬要請辭,那最終的結果就只能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不僅丟了手中權利,還會將陛下得罪得徹底。大哥和你,都未能繼承父親的衣鉢,咱們鄭氏一門的榮辱,現在就全部寄託在父親身上了。難得的是父親得了陛下的賞識,正有意全力提拔,如果不抓住這次的機會,更進一步,那麼將來……將來等到父親百年之後,誰還能撐起門楣來?難道這一大家子都要等着被打回原形麼?”
蕭昀對鄭修的提拔和賞識,對她而言,一開始就讓她看到了可以攀天的階梯。
鄭蘭衿承認自己是個有野心的人,這也是一開始她對武家那門婚事都不怎麼上心的原因。
定遠侯府也是從一文不名慢慢崛起發跡的,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們鄭家機會得當,正在如日中天的時候,爲什麼武家可以封侯拜相,一飛沖天,成爲這朝中屹立不倒的百年世家,而他們鄭家不可以?
相較於嫁個男人,夫榮妻貴,她其實更在意於自己整個家族的榮辱與成敗。
只要父親能握牢了手中兵權,坐穩了南境主帥之位,將來等待時機,再立下一兩件功勞,他們鄭家博得個侯爵之位也不是不可能的!
這心思隱晦,這些年間,就是對父親和一直對她寵愛縱容的母親她都絕對沒有透露分毫的。
而此刻,胸中卻因爲這種理想和展望而熱血沸騰。
她的面龐上,盈溢着攝人的光輝。
鄭秉文的底線和原則與她不同,根本就不可能完全被她說服,他張了張嘴,原還是想再說些什麼的,但是一擡眸,瞧見妹妹眼中閃爍的那種狂熱的光輝……
他知道,他的話,她必然是聽不進去的。
於是,忍了又忍,最後便又牢牢地捏緊了袖子底下的十指,重重的嘆了口氣道:“這一切自該是有父親論斷,我勸你回去之後還是將這奏摺之事……再與父親當面商量一下吧。”
說完,也只覺得這屋子裡壓抑,甩袖就往外走。
可是——
心裡隱隱的不安。
走了兩步,他又忍不住回頭,看了眼還失神站在那裡的鄭蘭衿,又是重重一嘆:“你好自爲之!”
人這一生,難道不該是有多大飯碗就吃多少飯麼?難道不是以問心無愧爲底線麼?清清白白,坦坦蕩蕩……
名利場上的事,他以前不懂,覺得自己可以慢慢地學,慢慢的領會。
可今天,看着這樣的妹妹,又突然覺得——
永遠不懂,也未嘗就是件壞事。
鄭秉文的心情不好,出了書房就頭也不回的徑自出了這院子離開了。
鄭蘭衿站在那裡,又過了片刻,突然一擡手,將手裡抓着的那封奏摺遠遠地扔進了旁邊的火盆裡。
火苗竄上來,很快就將明黃的錦緞吞噬。
她的雙瞳,映射在火光之中,那濃烈燃燒的火焰就躍進了眸子裡,越燒越烈……
一股焦糊的味道在屋子裡瀰漫開來,她聞不見。
在門外窗根底下窩了好久的一個婢女,趁她失神,趕忙貓着腰躡手躡腳的閃身出了院子,也跑遠不見了。
鄭蘭衿次日一早就拜別鄭夫人,帶着自己的幾個隨從起身南下了。
鄭家那邊也沒再鬧出什麼額外的動靜,一切風平浪靜。
而宮裡這邊,卻也不知道是蕭樾當面的警告起了作用還是蕭昀自己終於是想開了,反正針對蕭樾和武曇的這樁婚事,他倒也十分的消停,並沒見使什麼壞。
只不過——
他這幾天的心情不佳,直接就是寫在臉上的。
不過所有人也都只將這理解成爲皇帝陛下痛恨晟王府和定遠侯府的聯姻所有的正常反應,誰也沒往私事上想。
宮外的晟王府和定遠侯府兩方面,緊鑼密鼓的準備了半月,兩府的上元節都直接省略沒過,一眨眼到了十六的吉日,便將這門喜事徹底張羅開了。
按照慣例,皇室的大婚儀典都在晚上舉行,所以蕭樾登門迎親也得在入夜之後了。
武曇向來心大,倒是沒有新嫁娘那種激動和忐忑,頭天晚上睡的香,但因爲武家這天賓客盈門,中午就要大擺喜宴了,她這天也不能睡懶覺,早上天亮就起來了。
因爲晚上纔出門,就不着急更衣上妝。
上午親友家的女眷和年紀相仿的姑娘們來了一波又一波,鏡春齋里人來人往的很是熱鬧了一場。
一直到午後,她在自己這邊設了小宴,招待交好的一羣姑娘用了午膳之後,衆人才散。
林彥瑤和霍芸好留在這邊,帶了喜娘和丫鬟伺候她梳妝打扮。
武曇端坐在妝鏡前,任人擺弄,卻不知道是不是因爲跟蕭樾之間實在是太熟悉了的緣故,她對着鏡子左看右看……
竟然鬱悶的發現——
她居然連一點緊張和期待的情緒都沒有!
嗯,鄭大小姐是個有理想有抱負的人,又是小曇子沒嫁出去的一天-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