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注視着他,眼中的神光和身畔的湖波一樣,清澈而茫然。
萬物無聲,似乎都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千萬年的歲月,這瑩瑩雪峰,萬千神馬,半神的祭祀,還有馬童檀華體內飛散的鮮血,爲的,不過是抵償她在俗塵間二十年的記憶。
想到這些,她就忍不住要流淚。
然而,她終於固執的,搖了搖頭。
帝迦似乎輕輕嘆息了一聲,又似乎沒有。
他控弦的手卻鬆開了。
第四支金箭終於向着東方,呼嘯而去。相思輕輕闔上了雙眼。葬身在這神山聖湖之畔,宏大祭典之中,還有溼婆親挽的長弓之下,這是否也是凡人一種難得的福緣?
然而她所堅持的,是否真的有犧牲生命的意義?
這個疑問,她不是沒有去想,而是想不通。想不通,那就堅持自己最初的看法。
這就是她的固執。
然而,就在弓弦輕響、金箭飛出的一瞬間,檀華馬突然發出一聲極其淒厲的哀鳴。
那一瞬間,不知是他催動了檀華馬,還是檀華馬帶動了他。檀華載着他,和離弦的金箭一前一後,向石橋上飛馳而來。
箭越來越逼近她的咽喉,但檀華和箭的距離也越來越短。
眼看就要到了鐵柱面前,突然,檀華縱蹄一躍,高高飛起,馬首和箭尖幾乎同時躍到相思面前。金箭帶着不可思議的力道,將周圍的空氣都燒得灼熱,相思不由得微微側開了臉。
劍尖幾乎就要觸上她的肌膚。
相思似乎已經感到喉間一陣刺痛,金箭停頓在半空中。
相思駭然睜眼,卻見那火紅的箭尾已被帝迦握在手中,她還來不及思考,周身困縛的巨大鎖鏈已被挫斷,她手腕一緊,整個身體已然飛了起來,暈眩中,她彷彿感到自己被他抱到了馬背上。
檀華馬卻不願收蹄,徑直躍出了石橋的盡頭,向湖心飛落而去。
紫色的天穹,被落日的最後一點餘輝染的斑駁陸離,而腳下的湖波卻藍的慎人。
他緊緊的抱着她,似乎怕她會失足落到湖泊中。雖然,片刻之後,他們終究要一起落水的。
帝迦靜靜的看着她,他知道他們正在飛速的向湖心墜去。但他第一次沒有用自己的力量去改變境遇。那一刻,他感覺自己好像一個普通人。而他更不明白的是,自己是爲什麼,會在最後一刻破壞這個精心準備的祭典。
他爲什麼要拯救她的肉身?
難道,作爲神的化身的他,竟也會有自己看不透的迷惑?難道,他畢生追求的,不是覺悟爲溼婆,繼承溼婆所有的榮耀——包括他的妻子帕帆提,而卻真的是懷中這個執迷不悟的凡間女子?
帕帆提和她,到底誰纔是他真正想要的?
“譁”的一聲,水花激起數丈高,似乎都要沾上了低垂天幕。
檀華載着他們,落入了水中。幽蘭湖波分開一朵巨大的白花,又迅速的闔上了。
斜暉,照着彩雲最後的倒影,在漸漸平靜的湖面上,繡上華麗的花紋。
天地彷彿初生時候那樣安寧而寂寞,似乎從來沒有人來過這裡。
一切的傳奇,難道最終只是歷史上一瞬的夢幻?或者說,是傳奇中的人,在某個因緣的瞬間,突然撕開了時間的重重迷障,迴歸了傳說之中?
卓王孫在冥暗的隧道中穿行,四周巨力交錯,牽掣扭曲,他也漸漸感到吃力。而隧道依舊向黑暗中延伸着,似乎永無盡頭。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濃郁的香氣飄至鼻端,這種香味初聞上去,只是濃烈,漸漸的卻透出一種怪異。香氣說不上清幽絕塵,卻也算不上俗豔,只是卻有一種靡麗曖昧的味道,宛如少女身上淡淡的乳香,卻混合了歡愛後的氣息,說不出的妖嬈、誘惑。
卓王孫一皺眉,暗中運轉呼吸,卻發現香氣中似乎並無迷藥的成分。而不遠處,隔空透來淡淡的紅光,在一片幽蘭中顯得格外耀眼。
香氣越來越濃,幾乎讓人醉卻。
紅光的深處,是一扇門。門上描金繪紫,畫着無數的合歡之圖,連門上的扶手,也是一座玉雕的美人裸像,圓潤光滑,栩栩如生。
卓王孫一拂袖,推開了門。
門內是一座地底的宮殿。宮殿也說不上特別巍峨,但卻華麗的驚人。每一寸地方,都鋪滿了錦繡和異獸的皮毛。繪着整幅春宮行樂圖的波斯地毯,軟的一直能陷到人的腳踝。宮殿的一邊,立着一座與屋頂同高的水晶櫃,裡邊琥珀光、瑪瑙光、寶石光絢爛奪目,細看上去,竟然都是各式精緻的酒杯。酒櫃背後列着十數個巨大的水晶桶,裡邊儲着各色美酒,微紅的燈光下,更顯得七彩斑斕。
一旁,珠玉翡翠珊瑚製成的花數堆滿了大廳,每一株都足有數尺,枝葉扶疏,光彩耀眼。燭臺、窗簾、桌椅、鏡子,每一處最微小的細節都被最精緻的雕花填滿,珠光耀眼,無處不在,讓人不得不感嘆——或許,這就是人間繁華的極至。
華音閣號稱富甲天下,在卓王孫眼中,任何的奢靡也已不足爲奇。然而這裡卻有一種與衆不同的東西——整個大殿華麗的陰霾下,卻有一種深沉的糜爛之氣。四周曖昧的水氣和着濃香欲沉欲浮,讓身處其間的人不由的感到一種想要沉淪的庸倦。
或許這個時候,最完美的就是眼前出現一張極度寬大的牀。
牀頭應該有半尊美酒,牀上應該鋪着鬆軟華麗的被褥,和一個全身赤裸的美人。
然而,這殿內什麼都有,唯獨沒有的就是牀。
在大殿的中央,鋪着一堆巨大的褥子,似乎是獸皮製成,又似乎不是,看上去宛如一座白色的小山,而那團馥郁的暖香,正是從其中散發出來的。
那堆皮褥旁邊的地毯上,居然還有人。
而且還是一對情人。
那兩人相對而坐,緊緊擁抱着彼此的身體,耳鬢廝磨,呢喃低語,彷彿千萬年的歲月,也傾瀉不盡他們火熱的情愛,卻絲毫不顧闖入他們居所的陌生人。
卓王孫也不理會他們,緩緩在殿中逡巡了一週。
四周金壁高聳,那滿目的雕繪下,每一寸都熔鑄天成,毫無間隙。而腳下的地面,卓王孫也已暗中試過,絕無機關地道存在的可能。
莫非這條長長的輪迴之隧,到了這座合歡之殿,就是終結,再無出路?
卓王孫將目光挪向兩人身邊那堆古怪的皮褥,突然道:“大殿的出口在哪裡?”
那兩人轉過頭,那男子皮膚黧黑,濃眉大眼,滿臉絡須,似乎並非中土人士。他眉頭皺起,似乎不滿來客打斷自己與情人的親熱。
他的情人是典型的藏邊少女,膚色微黑,眉目細長,雖然在地底宮殿呆了那麼長的時間,兩腮上仍然沒有褪去緋紅的紅暈。雖然算不上絕頂美人,但卻有一種別緻的媚態,大不同於普通女子。
卓王孫又問了一次:“出口在哪裡?”
女子對他微微一笑道:“出口?這裡沒有出口。”
卓王孫淡淡道:“那就請你們讓開,我自己來找。”
女子輕笑一聲,用手撫摸着身下的皮褥,纖手上的萬種柔情正彷彿她剛纔撫摸情人的身體一般:“你是說出口在這裡?”
卓王孫沒有說話,卻是默認。
女子嬌嗔的“呀”了一聲,道:“這裡可不能讓開了,因爲——”
她盈盈回眸,望着自己的情人,眼中滿是柔情蜜意,似乎在要他替自己回答。
男子皺眉對卓王孫道:“這下邊是第三道聖泉。”
卓王孫道:“聖象泉?”
女子嬌笑道:“是。你眼前這堆白肉,不正是象泉守護神獸麼?”
卓王孫眉頭一皺。她手上所指,赫然正是那堆白色的皮褥。這堆皮褥看上去極其柔軟,攤在地上,宛如鋪開一座小山丘一般。山丘上面散發着一種燻人的暖香,雖然並非是春香迷藥,卻極能撩動人的情慾。
然而,濃香之中,也掩飾不住一股淡淡的怪味,似乎是脂肪蒸發的氣息,十分膩人。此刻想起來,原來卻正是這頭白象的體香。
女子殷勤的對卓王孫招手道:“你若換一個角度,就能看的清楚些,這是象神的牙,這是頭,這是眼睛……”她手上撥弄着那攤鬆軟的白肉,似乎非要從中整理出巨象的五官來。
卓王孫感到一陣噁心,淡淡道:“夠了。”
女子攤了攤雙手,嘆息道:“傳說這頭巨象是上古神獸,有着不可思議的力量。然而我們來這裡的時候,它就已經是這樣,不要說戰鬥,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十年前,它還偶爾動一動,現在,幾乎連心跳都聽不見了。”她俯下身去,將耳朵伏在靠下的一片白肉上,似乎真要從那裡聽出心跳來,然後又擡起頭,對卓王孫笑道:“可是你知道爲什麼我們以爲它還活着麼?”她臉上透出興奮的笑意,似乎太久沒有跟別的人說話,看到一個陌生人,也當作可傾談的好友一般:“那是因爲它的肉每年都在長,越來越多……”
卓王孫眸子漸漸收縮,道:“你是說,聖象泉就在它身下?”
女子道:“是啊。不然它靠什麼活下去,又靠什麼長得這麼肥呢?聖象泉是天下最甘美,最滋養的泉水,傳說得到一點靈氣,都能三年不食。何況這頭巨象將全身都投了進去……本來,他是浸在聖泉中的,沒想到卻越長越大,漸漸將聖泉充滿,而現在,完全只能看到一堆死肉,聖泉已經完全隱沒在它體下了。”女子臉上的笑容慢慢黯淡了下來,輕聲道:“這座宮殿是慾望的天堂。神能滿足你所有的願望,但代價就是沉淪。說不定,什麼時候,我們也會像它一樣……”
卓王孫一時無言。
這華麗的宮殿,難道不是另一種地獄?慾望的煉獄,讓人心甘情願的沉淪,豈非更是可怕?
卓王孫道:“你們的事我不想去管,只請你們讓開聖泉的出口,我自會把這團死肉拖開。”
那女子吃驚的道:“這出口可不是能隨便打開的,一旦打開我們就會死。”
卓王孫冷冷道:“你們到底誰是聖象泉的守護使者?”
女子又笑道:“我們都是。”她臉上突然充滿了柔情:“我和他是同心異體的,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卓王孫道:“很好,那兩位就請一起動手。”
那女子嘆息道:“爲什麼到了這裡還要打打殺殺的?你滿身風塵,應該也很累了。而這裡卻是人間的仙境,爲何不肯停下來,在這裡休息呢?”
卓王孫道:“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女子擡眼望着他,道:“非要殺了我們?”
卓王孫道:“是。”
女子長長嘆息了一聲,突然又笑道:“既然如此,爲何不坐下來喝杯酒再說?無論如何,你也是十年來我們第一個客人。”
卓王孫皺着眉,一時沒有回答。
女子盈盈從巨象身上站起來,宛如一道清風一般,旋身到酒櫃邊,取下三隻酒盞,握在手中,另一手扶櫃而立。她笑靨中盛滿了溫柔的笑意,卻比身後的十桶美酒還要醉人。
她的容貌雖然不是絕美,然而身形卻婀娜柔曼,宛如天人。
更動人的卻是她單純而熱情的笑。
卓王孫這次沒有拒絕。想來任何客人,遇到了這樣的女主人,也是不忍心拒絕的。
酒汁紅如血,酒味宛如甘霖。
卓王孫自從追蹤曼荼羅,一直到進入這條輪迴之隧,千里風霜,數場惡戰,累的不僅是身體,更是心。
這裡是慾望的宮殿,一切貪念都能得到滿足。白象要的是食物,於是它可以浸身於甘澧之中,讓比一切美食都要甘美的瓊汁時時填滿它肥滿的肚腸。
那對男女要的是情慾,於是他們可以在最華美最靡麗的繡褥上日夜歡愉。
而他,要的是休息。於是這裡有尊中的美酒,有柔軟的地毯,有溫柔好客的女主人,可爲一切勞碌世事者洗淨風塵。他何嘗不想在這座慾望的宮殿中沉醉。然而他還不能。還有太多的事情他不得不去解決。
雖然如此,在沉醉的暖香中,他還是喝了不少的酒。只是,別的酒喝得越多,忘記的事情也越多,而這一次不同,越喝,想起的事情卻越多。
女子一直帶着盈盈微笑,爲桌旁的三人斟酒。這時,她突然住手,望着卓王孫道:“這酒好喝麼?”
卓王孫嘆道:“瓊汁玉露,不過如是。”
他說的是真話,然而那女子卻嘆息一聲,輕輕道:“是麼?”她微微苦笑道:“其實,我們很久都不知道這酒的滋味了——只因爲我們喝了它整整十年。”
十年,就算真的是仙丹玉露,也會慢慢變得味同嚼蠟。
女子輕輕搖頭,道:“有時候,我看着這些酒就想吐。其實,我很想喝一口普通的清水,哪怕一口,但是這裡沒有。”
卓王孫道:“既然那頭白象身下就是第三聖泉,你們爲何不將它拖開?”
女子的笑容有點悽然:“我們何嘗不想……但是不能。”她擡頭望着卓王孫,道:“你聽說過忘川麼,這裡就是。”
傳說,幽冥中有這樣一條河流,當睏倦了人事的亡靈們走到這裡,掬起一捧碧水,潤溼乾裂的口脣,前世的一切煩惱,憂傷,希冀,愛情,理想,仇恨,都會隨之逝去。一切都忘懷了,也就不再痛苦。於是,所有嘶叫着掙扎着的靈魂都安寧下來,平靜的走上新一次的輪迴。
難道這第三聖泉,就是忘川?
女子雙手握在胸前,纖長的十指痛苦的交結着:“我很怕,怕我們一旦喝了這裡的水,就會把彼此忘卻。”她又回頭看了一眼地上的白象,輕輕道:“也許它也是忘了以前的一切,纔會長成這個樣子……”
的確,只有忘卻了牽掛,才能安然的沉淪在慾望中,放任自己的身體被歲月扭曲得不成樣子。作爲神獸的它,或許也和人類一樣,曾有過太多的記憶,所以它寧願選擇沉淪。
卓王孫緩緩道:“你們有什麼是放不下的麼?”
女子幽幽笑道:“放下什麼?我們現在,除了彼此,什麼都沒有了。”
卓王孫淡淡道:“哦?既然你們當初甘願爲情緣放棄一切,那現在又爲什麼痛苦?既然痛苦,爲什麼不索性放棄情緣?”
女子眼中的光芒劇烈顫抖了一下,喃喃道:“你說的對,但是你可知道,有一種境遇,叫做進退兩難。”
卓王孫搖頭道:“這隻能說明,在你們心中,世事不夠重要。”他頓了頓,注視酒盞,道:“情緣也不夠。”
“胡言亂語!”一直默坐在旁邊的男子突然憤怒了,高聲道:“你懂得什麼是情緣?”
卓王孫道:“我未必懂。”仰頭將杯中酒飲盡。
“我也不需要懂。”
女子將一杯盛滿的酒遞到那男子脣邊,示意他不必動怒。
她站在男子身後,輕輕扶着他的肩,向卓王孫微笑道:“我想告訴你一個俗不可耐的故事。”
卓王孫淡淡笑道:“所有的情緣都俗不可耐。”
女子一笑,道:“十年前,他信奉着真主,而我卻是溼婆大神的奴隸。他年輕、英俊而熟讀經典,三天後就要繼任一座大寺的伊瑪目。而我的父親,卻是溼婆教派的領袖。在我們的家鄉,兩派因爲爭奪信徒、土地而違背神的仁慈,彼此殺戮的事情每天都會發生。兩派已經爭鬥了數百年,鮮血都染紅了恆河水。可笑的是,我們卻彼此相愛了。爲了堅持我們的愛情,我們不得不四處躲避那些曾是親人、師長的人的追殺。我們藏身在深山野嶺、莽蒼森林、亂崗荒墳之中。我們曾經很多次傷得很重,對於我們而言,只要一個人受傷,另一個人也痛苦得幾乎死去,這樣的折磨把我們的心都要弄碎了。然而我們最終還是活了下來,並越過了重重雪山,來到了這裡,然後在這宮殿中,一住就是十年。”
她緩緩旋轉着酒杯,似乎往事的思緒正蜂擁而來,無法理清。她長嘆了一聲,道:“教主許諾讓我們得到想要的一切——其實我們想要的不過是一個安身之處,能夠讓我們平靜的相愛,而他卻給了太多,多得我們在這情緣裡越陷越深……不過,這不正是我們所要的麼,我們現在又在痛苦什麼?”她雙眸中神光閃耀,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了。
暖香浮動,大殿中良久沒有聲音。
突然,桌上一聲輕響,卓王孫放下了手中的酒盞:“故事我已聽過。現在兩位可以動手和我一戰了麼?”
女子秀眉微皺:“你手中的酒,難道還是化不了你心中的劍?”
卓王孫道:“普天之下,只怕已沒有東西能化得了。”
啪的一聲脆響,女子手中的琥珀盞突然碎裂,酒汁沿着手腕滴落下來,她冷冷道:“既然如此——出你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