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凌晨兩點。
葉蕭果然還沒有睡着。
睜着眼睛,黑暗的天花板。屋子裡有一股黴爛氣味,無孔不入地鑽進他的身體。已很久沒這種感覺了,眼睛睜大着卻什麼都看不到。彷彿自己成了盲人,一切都是那麼無助絕望,寸步難行,如海倫.凱勒那樣渴望“假如給我三天光明”。
其實到了南明城裡,就等於變成了盲人,能看到的只有眼皮底下一點,世界再一次無法捉摸,陷於亙古的渾沌之中。
他翻身從牀上跳起,趴到窗口看外面的花園,視野裡只有些模糊的樹影。葉蕭摸到蠟燭點起來,牀頭有一排簡易的書櫃,他藉着幽暗的燭火,看着那些蒙塵的書脊。
忽然,他看到了兩個熟悉的漢字——病毒。
正是那本藍封面的書,《病毒》兩個字異常醒目,作者署名正是他那位作家表弟。這本書是2002年4月在大陸出版的,書裡恰巧也有“葉蕭”這個人物,記錄了他當年剛做警察時,接觸的一件異常離奇而恐怖的事件。
想不到這本書居然流傳到了這裡!放在臥室的牀頭書架,主人一定很喜歡這本書吧。葉蕭摸着書的封面,心裡的滋味難以言狀,只能煩躁地在屋裡踱着步。
是的,那些故事對他來說幾乎都是真實的,命運總是在給他開玩笑,讓他撞到並親身經歷這些不可思議的事情——如同這墳場般的城市,像個巨大的監獄籠罩在頭頂,他們將被判處多少年的監禁?還是無期徒刑?甚至死刑?
至少,導遊小方、司機和屠男,他們三個人都已經被執行死刑了。
下一個進地獄的會是誰?
或者這裡已經是地獄了。
喉嚨裡像燒起來一樣疼,他走到客廳裡喝了口冷水,卻見到另一個黑影也在搖晃着。他小心地拿蠟燭照了照,卻是一張同樣憔悴的臉——孫子楚。
“哎呀,你又把我給嚇了一跳!”
葉蕭有些哭笑不得:“你也睡不着覺嗎?”
“是啊,還在想屠男的死——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還有,我爲什麼一個人離開房間呢?而且大半夜的跑到街上,這完全不符合邏輯啊?”
“這個問題只有你自己才能回答。”
“我就是不知道爲什麼啊?真的記不清楚了,我連自己怎麼下樓都忘記了。”孫子楚使勁拍了拍腦袋,“慘了,慘了,我會不會得早老症了呢?”
葉蕭擰起了眉毛:“是夠慘的,如果在這個地方發了病,還沒法送醫院呢。”
“媽的,怎麼辦?怎麼辦?”
孫子楚已經抓狂了,在客廳裡不停地轉圈,旁邊還點着一隻蠟燭,不知道的還以爲他在搞什麼巫術祭祀。
“其實,我也記不得了。”
“什麼?”
葉蕭眯起了眼睛,盯着那點燭光,回到記憶的起點:“我只記得昨天——不,是前天。前天上午十一點,從旅遊大巴里醒過來,我問你是幾月幾號在什麼地方?”
“對,我還以爲你在故意嚇唬我呢?然後,我們就到了公路邊的少數民族村子,吃到了那個該死的‘黃金肉’!”
“你覺得我是個會亂開玩笑的人嗎?”
“當然不是!”孫子楚隔着燭光,仔細打量着他的眼睛,“你當時真的全部忘記了?”
“不,我還記得你的名字,知道你是我的好朋友,我還知道自己的職業,我是上海的一個警官。但我完全不記得現在的時間和地點,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在大巴里?我還下意識地以爲是在國內某地,根本就沒想到是泰國清邁。”
孫子楚靠近了他的臉,伸出一根修長的食指,搖擺在葉蕭的雙眼之間,催眠師似的問:“你也得了失憶症?暫時失去了記憶鏈中的某些環節?”
“我不知道,我頭疼得厲害!”
葉蕭突然抱着腦袋,咬緊牙關額頭冒出冷汗。
“別——”孫子楚安慰着他,又給他喝了口水,“你能想起前天中午以前,最近最清晰的記憶嗎?”
“我甚至......甚至連自己是怎麼來泰國的都不知道!”
“該死,再往前呢?讓我幫你回憶一下——你記得德國世界盃嗎?是哪支球隊拿了冠軍?”
“白癡,當然是意大利!我還記得決賽那晚,我吃多了西瓜拉肚子了,沒看上齊達內頭頂馬特拉齊。”
孫子楚被平白無故地罵了句白癡,很是尷尬:“那八月份那次我們一起吃燒烤呢?我記得那天是農曆七月十五‘鬼節’。”
“記得,你說燒烤店的服務員小妹妹很漂亮,還給人家留了張名片,後來你們又聯繫過嗎?”
“這個嘛?喂,個人隱私!”孫子楚不敢再多問了,“看來你記性蠻好的啊,你還記得我們去旅行社報名付費嗎?”
“去旅行社?”
葉蕭終於又皺起了眉頭,痛苦地撓了撓頭皮,又在房間裡緊張地踱着步,最後絕望地搖了搖頭。
“不記得了?我和你一起去旅行社的,我卡里的錢不夠了,你還借給我兩千塊錢,到現在——”
孫子楚沒敢把“到現在我還沒還錢”說出來。
“完全不記得了,腦子裡一點印象都沒有。這是哪一天的事?”
“9月10號或者11號吧,9月19號我們就飛泰國了。”
忽然,葉蕭的眼神有些可怕——
“前天是9月24日,也就是說,我至少失去了兩個星期的記憶!”
這個結論如一根繩索,結結實實地套在了脖子上,迅速高高地升起來,將他懸掛在絞刑臺上。
記憶力——是葉蕭長久以來最引以爲自豪的。
從小他的記性就特別好,許多人和事的微小細節,隔了多年都能清晰地回憶。像人名、地名、時間、門牌、電話號碼之類,經常可以隨口唸出。他這一輩子從記事起,每個日日夜夜幾乎都有印象,從來不曾中斷過,也從來不敢想象會中斷。
但現在葉蕭必須承認,自己的記憶被撕裂了。就像有人用鋸子切開他的腰,然後再切開他的胸口,最後取走了腰和胸之間的部分。
哪怕缺少了一小時的記憶,就好像被抽掉了生命的一半,更何況是兩個星期!
恐懼的冰水從頭到腳浸泡着葉蕭,這爲什麼會發生的?
是自己的大腦提前衰退了?
還是某個致命的陰謀?
就當他頭疼欲裂之時,耳邊又響起了孫子楚的聲音:“可憐的傢伙,你會不會是最近工作壓力太大,導致暫時性的記憶失常呢?”
“不,不可能,一定是有原因的,一定——”
正當葉蕭低頭沉思尋找原因時,一陣悽慘無比的嚎叫聲,打破了這棟樓房的寂靜。
聲音從暗夜的遠處傳來,似乎連牆壁都在震動,葉蕭和孫子楚的心跳都驟然加快,是哪個人出事了?
那聲音還在繼續,卻超出了人體所能發聲響的極限——更近似於某種野獸的嚎叫!
凌晨兩點半的狼嚎?
全體旅行團肯定都被吵醒了(除了躺在二樓的屠男和天台上的導遊小方),可以想象他們驚慌失措的表情,但願他們不要開門更不要下樓。
可怕的吠聲不斷涌進葉蕭耳朵,突然聽出了一些端倪:“不,這不是狼,而是一條巨大的狼狗!”
“巴斯克維爾獵犬?”
孫子楚卻想到了福爾摩斯遇到過的一樁案件,因爲樓下那個動物的叫聲太陰森嚇人了。
但葉蕭卻知道那是一條什麼狗——少女與狼狗。
下午他已經見過那傢伙了,巨大而兇猛的德國黑背,卻是神秘少女的小寵物。幸運的是晚上它並不在主人身邊,所以葉蕭才能抓住女孩把她帶回來。
此刻,狼狗一定發現主人不見了,它靈敏的鼻子循着少女的氣味,一路追蹤到了這裡。
葉蕭能想象那傢伙的樣子,威風凜凜地站在樓下,仰起烏黑的眼睛盯着五樓的某個窗戶——它那美麗而年輕的主人,就在那個屋子裡被囚禁着。但這棟樓裡還有十幾個人,其中可能有人身懷絕技,它還不敢茂然地闖進來。聰明的狗會等待時機拯救主人,而現在的嚎叫不過是一種警告,所謂先禮而後兵,希望能夠兵不血刃地解決問題,讓樓上的人們自動把女孩放出來。
不,他不能把女孩還給狼狗!
今夜就讓它去叫吧,如果它趕硬闖上來,他就會對它不客氣了,葉蕭還是相信人的智慧的。
狼狗繼續在樓下嚎叫,不知頂頂和那女孩怎麼樣了?
但願她能開口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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