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組。

上午,九點十五分。

葉蕭面對着鏡子裡的長髮少女。

在這香氣瀰漫的憂傷花園,佈滿灰塵的空洋房之中,這面鏡子安裝在斗室裡,對着一扇阿拉伯風格的窗戶。他把鏡面稍稍擦了擦,窗外那團白色的荼蘼,正好巧妙地映在鏡子上——肯定是精心設計過的!從葉蕭所在的位置看過去,鏡面上印着的那位少女,懷中正好捧着鏡子裡照出的花。

再看窗外有一小潭水池,加上窗裡的鏡子,真是名副其實的“鏡中花,水中月”!

孫子楚也讚歎了一聲:“太妙了!這麼好的花園和房子,破敗了真是可惜啊。”

“但很奇怪,我原本以爲那女孩就是住在這的,但現在看來顯然是不可能,這裡完全不能居住——難道只是來對着鏡子梳頭的?”

葉蕭皺着眉頭離開鏡子,又到外面仔細查看了一下,到處都是灰塵和垃圾,髒得就像建築工地。而那神秘女孩身上非常乾淨,一塵不染的樣子,絕不可能住在這,除非——她真是幽靈?

“也許這只是她的活動地點,平時住在其他某個秘密的屋子?”

插話的是伊蓮娜,她總算適應了這的環境,不再捂着鼻子了。

“我猜她是來這裡賞花的吧。”林君如指了指外面的荼蘼花,“她恐怕也是個多愁善感的女孩,像杜麗娘一樣感慨青春易逝吧。”

她的這番話不禁讓孫子楚刮目相看,像誇獎他的學生似的:“哎呀,真是孺子可教也,把我剛纔說的全都學會了!”

林君如煞時就臉紅了:“在臺北讀大學的時候,我還參加過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

孫子楚的眼睛更亮了:“你演什麼?小姐還是丫頭?”

“都不是,我只是道具,跑腿的罷了。”

“夠了,我們快點出去吧!”

葉蕭又一次打斷了孫子楚的胡扯,第一組匆匆走出房子,四個人大口呼吸着新鮮空氣,剛纔可真是憋壞了。

離開這神秘的花園,葉蕭回頭向四處張望,看到那個高高的水塔。昨晚他和頂頂就是在那水塔上,發現了小屋裡的燈光。他們拐彎穿過一條街道,來到那棟建築的大門口,只見掛着一塊牌子“徵南小學”。

“徵南——好個古色古香的名字,像是明清的演義小說,難道是諸葛亮大軍南征孟獲的後裔嗎?”

孫子楚又開始賣弄學問了,但葉蕭再度掃了他的興致:“不要進去了,還是按照原計劃,前往城市邊緣探路。”

離開這片幽靜的住宅學校區,沿着昨晚放下的標記,回到東西向的大路上。仰起頭依然是陰暗的天空,遠處的正前方山巒疊翠,似乎有渺渺煙霧升騰。那是南方原始森林裡特有的“瘴癘之氣”,古代中原人極其恐懼這種霧氣,諸葛亮南征大軍渡金沙江時,還要特地隆重祭祀一番。

葉蕭領頭快步向前走去,沿路仔細觀察周圍的建築,照舊是死一般寂靜無聲。倒是孫子楚一路上話很多,不斷與林君如、伊蓮娜開着玩笑,像要去山上的野營遊玩。

半小時後,他們穿過最後一排建築,眼前是鬱鬱蔥蔥的山林。筆直的馬路到此爲止,變成一條石頭臺階的上山小徑,被茂密的樹木覆蓋着,不知通向哪個神仙宅邸。

四人走上這條小路,順着臺階緩緩步入山中,很快沒入了綠色世界。伊蓮娜好奇地衝在最前面說:“好像沒有想象中可怕啊。”

“是啊,我覺得這山道很有些禪意,是高人隱居的好地方。”孫子楚也興奮地附和道,但他隨即又悲觀地說,“不過,這能找到出去的路嗎?”

葉蕭根本不予理會,只是仔細地觀察路上每一棵樹,乃至每一片樹葉,鳥叫都會讓他停下腳步。

忽然,眼前的臺階變得平緩,樹木一下子稀疏了,整個視野豁然開朗,大半個城市匍匐在腳下。身邊出現一排排平臺,沿着45度傾斜的山坡,依次由高到低排列下來。

而在這些階梯般的平臺上,每一排都豎立着上百個——墓碑。

山坡上的墓地。

陰涼的山風掠過墓地,四周樹木發出奇異的呼嘯。墓碑上的每一張照片、每一雙眼睛,都在注視四個不速之客,嗔怒他們打擾了死者的安寧。

看來就像西南山區常見的梯田,只不過種植的不是莊稼,而是屍骨與墓碑。每個墳墓都用磚頭砌成半圓狀,有的圓冢後還圍着半圈磚牆,這是南方富裕人家的“靠背椅”式墳墓。

任何人都會被深深震驚,難以用語言來形容這幕場景,壯觀抑或悲涼?詭異還是滄桑?

葉蕭半晌纔回過神來。雖然南方許多山區都有這種墓葬形式,就連香港也因爲人多地少,而只能在山坡上建造公墓,但在南明城的這種環境裡,對於這些急於逃生的人們而言,突然目睹這大片墳墓,心靈上的衝擊力更勝過視覺。

他們原本在濃廕庇天的山道上,卻一下子進入墓地,毫無阻擋地面對天空,直接俯瞰下面的城市——這不正是爲埋葬於此的死者們設計的環境嗎?

是某種可怕的預兆?還是一條重要的線索?

生還是死?

在墓地裡成爲了問題。

還是葉蕭打破了恐懼的沉默:“只是公墓而已,有什麼可怕的?世上有生便有死,每個城市裡都有墓地,只不過這裡是狹窄的盆地,人們只能把墓地建在山上。”

“對,在中國許多地方都是如此。何況從風水學上說,這也是一個背靠莽莽羣山,面朝繁華盆地的好去處。”孫子楚看來對什麼都有研究,他大膽地走到一個墓碑前說,“雖然位於城市的西側,但平臺朝向有些偏南,每個墓碑也都有角度,這樣墓碑就正好朝南了。”

說罷他拿出指南針來看了看,果然他身邊的墓碑幾乎朝向正南。所以根據墓碑的方向,只能看到城市南側的一角。也許就是這個角度的原因,人們站在山下的城市裡,幾乎看不到裸露在山坡上的墓地。

林君如和伊蓮娜膽子也大了,她們走到一排排墳墓前,甚至粗略地數了一下——每排平臺有130到150座墓碑,自上而下總共有十三排平臺。

孫子楚立刻做出了心算:“這裡埋葬着1690到1950位死者。”

“不,你的算法是錯誤的。”葉蕭又一次破壞了他的炫耀,“你漏掉了重要的一點:中國人的許多墳墓,都是雙人合葬的鴛鴦穴!”

林君如頻繁點頭道:“對,‘生要同寢,死要同穴’,這裡最多可能埋葬了三千多人。”

想到腳下可能埋葬着那麼多屍骨,伊蓮娜也吸了口涼氣:“現在要比剛纔冷多了,好像一下子到了冬天。”

經她這一提醒,孫子楚打了個冷戰,抱起肩膀說:“是啊,墓地陰氣極重,又在山上,與山下簡直兩個世界。”

“本來就是陰陽界嘛。”

林君如說完嘴脣皮都發紫了,孫子楚仍玩世不恭地說:“那我們現在陰間嘍!”

“恐怕,當我們踏進這南明城,就已經到達了陰間!”

兩人的對話越說越冷,好像不是從自己嘴裡說出的,而是來自背後墳墓裡的鬼魂。

葉蕭沒在乎他們的扯淡,而是仔細觀察墓碑上的文字,比如他身後的一塊——

“顯考妣歐公諱光南賢配太君美蘭之墓,子小鋒、女小雅恭立”

這是非常中國傳統的墓碑寫法,也是一個夫婦合葬墓。在墓主人姓名下還有籍貫,男方籍貫爲“雲南省騰衝縣”,女方籍貫爲“蘭那八百村”。墓碑上還有生卒年月,男性爲“民國八年~民國八十年”,女性爲“民國二十年~民國九十年”。

墓碑上還鑲嵌着兩幅陶瓷像片,男性頭頂軍人的大蓋帽,有着明顯的西南中國人的臉,雙目炯炯有神英姿勃勃。而女性則像典型的傣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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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碑上男性籍貫全是雲南省,女性籍貫均爲“蘭那某某村”,葉蕭和林君如一起查看了其他墓碑。在這一排的138個墓碑上,單穴與雙穴墓幾乎各佔一半。除了8個是單獨的女性墓外,有95個墓碑男性是雲南人,15個四川人,8個貴州人,6個湖南人,5個廣西人,甚至還有一個浙江紹興人!

他們的出生年月最早爲民國三年,最晚爲民國五十年,死亡時間最早爲民國六十六年,最晚爲民國九十四年——也就是公元2005年。

來自臺北的林君如對這個很熟悉:“計算方法很簡單,只要把民國年份加1911,便可以得出公元年份。”

伊蓮娜不理解什麼是民國紀年:“我看不懂,好像很古老嘛?”

葉蕭一直默不作聲,他又仔細觀察了這一排的女性墓主。除了九個雲南女性外,其餘的籍貫均爲“蘭那某某村”,出生年月大多小於男性。很多對同穴而葬的都是老夫少妻,年齡差距最大的有二十五年之多。

“蘭那又是什麼地方呢?”孫子楚也擰起眉毛,暫時忘卻了恐懼,“雖然是各個不同的村子,但前面都冠之以蘭那,顯然是某個國名或地名。”

這時葉蕭終於提醒他了:“你忘了我們從清邁出發,要去遊覽的是什麼地方嗎?”

“啊——蘭那王陵?”

“沒錯。”林君如的臉色又變得煞白了,“這些女人的籍貫,都是從陵墓裡出來的嗎?”

“當然不是!否則就是陵墓裡的陵墓了!”孫子楚恢復了冷靜,在墓碑間踱着步說,“既然有蘭那王陵,這裡古代自然就叫蘭那王國。‘蘭那’之名沿用至今,變成了地名或族名,‘蘭那某某村’,和西雙版納某某村是一個意思。”

最後,葉蕭掃了巨大淒涼的墓地一眼說:“快點走吧,我們還要繼續上山探路。”

他們離開了這一千多座墓碑,回到剛纔的山間小徑,才明白開鑿這條艱險道路的用意:這是人們清明冬至上山掃墓的路。

再往上的山道就越來越陡了,很快腳下的石階也沒了,狹窄得僅容單人通行。溼滑的泥土讓他們更爲小心,時常有茂密的樹枝橫在路上,葉蕭要拗斷樹枝才能前進。

一些奇怪的鳥鳴自深山中響起,宛如某個少女的尖叫聲,讓四個人都心驚肉跳。伊蓮娜看着被樹葉覆蓋的天空,原本流利的漢語也變得結結巴巴了:“好像......已經沒有路了啊......我們會不會......迷路?”

“不,我每走幾步都留下了記號。”

葉蕭回頭看了看,又警覺地觀察着四周。密林裡樹葉微微晃動,發出沙沙的沉悶聲響......

剎那間,空氣凝固。

心跳,心跳,心跳,心跳,四顆心的跳動幾乎同時加快,腎上腺素也疾速地分泌,迅速遍佈全身每一根血管。

雖然什麼都看不到,只有到處刺眼的綠色,但那感覺確確實實——墓地就在腳下數百米外,而他們剛剛打擾了死者們的安眠。

上面突然傳來一陣風聲,葉蕭只感到頭皮迅速發麻,並在十分之一秒內仰起了頭。

終於,那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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