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球賽已經結束了,但人們還在麟德殿前面。竇懷貞坐的位置和薛崇訓挨着,他不知出於什麼心思,低聲說道:“楞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薛郎還坐得住不生氣?”
大概黃門侍郎崔日用以前是竇懷貞他們的對手,所以竇懷貞對他沒什麼好感,這才撩撥一句。
薛崇訓當然生氣,但礙於母親的面子,沒有馬上發作,只是冷冷地說道:“我沒事和一個死人生什麼氣?”
竇懷貞怔了怔,很快回過味兒來,敢情在薛崇訓眼裡,那少年郎崔莫已經是一具屍體?
薛崇訓坐着沒動,剛纔冒出一句也是因爲怒不可遏的衝動,其實他是什麼也不想說的。現在有那麼多大臣在場,如果當面挑釁母親的權威實在不是明智之舉。他很瞭解母親,她不喜歡別人忤逆她的意思,很強勢的性格。其實從利弊上想,要做出選擇的話,金城對薛崇訓的作用完全比不上太平公主,但薛崇訓並不是完全理智的人。
剛纔崔莫站出來時,薛崇訓就有拔刀將其捅死的衝動,但他如果這樣做一定會讓滿朝文武萬分失望,畢竟崔家也是士家大族。在邊關可以真刀真槍明擺着幹,但在長安凡事總要講道理和律法,玩陰的一向是人們喜聞樂見的手段。
就在這時,忽然見得一個紫袍官兒向這邊疾步小跑而來,穿紫色衣服的官都是有身份的人,平時走路很講究儀態和氣質,要表現出處變不驚的氣質,但那個人卻跑着過來,很急的樣子。
走近纔看清楚是一箇中年人,不是黃門侍郎崔日用是誰?崔日用奔到看臺下面,二話不說,一巴掌就對着崔莫扇了過去,將其揍倒在地,然後自己才伏倒叩首道:“犬子年輕不知事理,請陛下和殿下開恩,讓臣帶回去好好管教。”
崔莫的半邊臉都腫了起來,一手捂着臉,無辜極了。
太平愕然道:“崔莫這郎君做錯什麼了?”
崔日用擡起頭來,目光輕輕從薛崇訓那邊掃過,然後說道:“犬子冒犯皇室威儀罪無可恕,臣斗膽請示天聽降罪,將其發配嶺南以儆效尤。”
“父親……”少年崔莫瞪大了雙眼,喊了一句就不知說什麼了,他恐怕還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大罪竟然嚴重到要發配邊荒?他心裡一定產生了怨憤,這當爹的真是大義滅親啊!
“住嘴!”崔日用怒不可遏,揮了揮拳頭道,“杵着幹甚,跪下向殿下請罪。”
父命不可違,崔莫極不情願地跪倒在地。
太平笑道:“你這父親是怎麼當的?崔莫什麼也沒做錯,剛剛陛下還贊他是個不錯的郎君,我也覺得不錯。”
她以爲自己笑得很和藹,但在別人眼裡卻是笑得人心裡發毛。
崔日用深吸一口氣,恭敬地說道:“皇室從未有過與山東人聯姻的先例,犬子不懂規矩,方纔魯莽行事,望殿下念在他年輕不經事,饒恕死罪發配邊疆繼續爲國效力。”
“就算崔莫不懂規矩,難道崔侍郎認爲陛下也不懂?”太平立刻把責任推到了皇帝的頭上,“何況大唐典章上,有哪一條寫着李家不能和山東聯姻?崔侍郎,你莫不是想學房玄齡做名臣?”
太平公主提到房玄齡是一個典故,李唐史上的名臣房玄齡就曾經拒絕過皇家的賜婚,因爲他老婆是個醋罈子。吃醋的雙關含義就是出自房玄齡的事兒。他膽敢拒絕公主的垂青,這在李唐幾乎是絕無僅有的,被傳爲一個善意的千古笑談。
崔日用額上掛着黑線,拜道:“臣萬死。”
太平又微笑着好言道:“這不是什麼壞事,是咱們家對崔家的恩寵。一切都陛下和我爲你們作主,崔侍郎且安心吧。”
崔日用的臉上寫着一百個不情願,但是到如今太平公主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如果還要強扭着反抗,得罪的恐怕就不是薛崇訓一個人了。
太平回頭對汾哥說道:“陛下,咱們回宮吧。”
汾哥早就不耐煩了,直接站了起來說道:“也好,這太陽真毒,頂着個傘也不中用,叫人熱得受不了。”
崔日用還想說什麼,但衆人已跪倒在沙地裡高呼“恭送陛下”。
金城也默然地起身,跟在皇室成員的隊伍裡面,剛纔大夥都爲她的事在爭吵,但她卻什麼也沒說,好像事不關己的樣子……只是她轉身走掉的一瞬間,回頭看了一眼薛崇訓,驚鴻一瞥,一個眼神裡彷彿包含了無盡的內涵。讓薛崇訓的腦子裡很久都掛着這一幕,就像一張被捕捉到的照片一樣印在他的腦門上。
薛崇訓的心裡一陣難受。但在長安他不能再輕易使用簡單粗暴的手段,當初殺了馮元俊就遭遇了暗殺事件,引發一大堆後續的麻煩。現在崔家同樣是士族,是有一定實力的家族,如果單單殺掉崔莫會惹來更大的麻煩。崔日用白髮人送黑髮人看着自己的兒子被人當場斬殺,不懷恨在心?得斬草除根才行!
總之現在薛崇訓打定主意要與一個世家大族爲敵,卻完全不是因爲利害衝突,就爲了點私事……
如果換作任何一個士族面對現在薛崇訓的情景,都不會和他的考慮相同,其原因在於價值觀有異。此時的大多數人會以家族利益至上;而薛崇訓只顧自己,他也對流芳百世等等東西不感興趣,只想這輩子過得有意思就行。
薛崇訓在這種價值觀下,做出爲一個女人不惜代價的事兒,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但別人不知道他的內心,各人有各人的猜測:有人或許以爲他會以大局爲重;有人或許以爲他是頭腦發熱被嬌寵成性的紈絝;而金城或許以爲他是周幽王一樣的人。
但他什麼也不是。
皇帝汾哥等一衆宮裡的人離席之後,崔日用已經忍不住怒火了,當着衆人的面就對兒子一頓拳打腳踢。那少年郎崔莫此時還有什麼風度可言,被打得鼻青臉腫被罵得狗血淋頭,狼狽到了極點。
崔莫纔是個真正的紈絝子弟,在長輩面前毫無反抗之力。金城也看到了這個情形,恐怕她對這樣的少年郎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有好感的,一個連自己的事都沒有參與權的人、一個完全依附於家族的少年,形象猶如小屁孩,有什麼能耐保護自己的女人?
薛崇訓默然起身,和幾個宰相一同走,正準備出宮。這時卻見魚立本走了過來說道:“薛郎且慢,殿下讓你到承香殿等候,一會有話要說。”
竇懷貞等人聽罷便抱拳道:“那我們先行一步。”
薛崇訓只得改變方向,向北而行。他來到承香殿,有個宮女把他領到了主殿後面的高閣上,就在飛橋的盡頭。半空中猶如一道彩虹的弧形飛橋是連通主殿和高閣的唯一通道。
上回他和母親吃家常晚餐就是在這裡。那時下着雨,而今天的天氣十分晴朗,初秋來臨,天空彷彿更高了,藍得一層不染。
這處閣樓確實是乾燥涼爽的地方,當時在麟德殿廣場上很是炎熱,但來到此處後能吹到涼風。幔緯輕輕搖曳,自然的風比電扇還要令人清爽。
等了一會,太平公主就回來了。薛崇訓忙拜道:“兒臣見過母親大人。”
“坐下說吧。”太平一拂兩隻長袖,動作大氣而端莊地坐到了正面的軟塌上。唐朝的衣服種類繁多,太平公主穿着這種大袖衫是漢服一類,更能展現出貴氣。寬闊的衣袖揮灑之間總有一種從容不迫的氣勢。
太平下意識地端詳着薛崇訓的臉,但他面無表情,太平笑道:“你生氣了?”
廢話!但薛崇訓卻一本正經地說道:“沒有,兒臣很理解母親的做法。我既娶了宗室,決不能再和金城有瓜葛,否則有損皇室威嚴。母親是怕我放開舊情,所以才這樣做。”
太平聽罷臉色一鬆,嘆道:“那麼多人,就你貼我的心。”
薛崇訓話鋒一轉,又說道:“但母親爲什麼先對我說一聲,您起碼得考慮一下我的感受吧?”
“和你說有什麼用?”
薛崇訓忍住一肚子不爽,吸了口氣道:“我不會對母親陰奉陽違,話先說明白,因爲母親的決定,崔家絕對要付出十倍的代價!”
“你說什麼!”太平的臉色頓時一變,指着他的鼻子怒道,“我尚且不能爲所欲爲,你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來?你給我說個是非曲直的道理出來!”
薛崇訓道:“我沒有理。”
“放肆!你沒看見麟德殿前崔日用是怎麼管教兒子的?”太平揮了揮手掌,作勢要打的樣子,可惜薛崇訓站得太遠,她顧及形象沒有站起來。
就在這時,薛崇訓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如果先父在世,我便不會這麼缺管教了。”
太平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薛紹是她的第一個男人第一任丈夫,任何女人都會對那第一個記憶深刻吧。而薛紹正是因爲政治鬥爭被家人殺害的……可以說太平公主的情緒是相當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