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安邑坊靠近東市,正處長安繁華地帶,雖然天色已晚,但仍舊沒有消停下來。薛崇訓一行人從南街通過時,他真有種身在現代都市的錯覺。但隊伍一進北街,喧囂便彷彿霎時間消失了,這裡多住着權貴勳親,燈籠將朱門大戶照得明亮輝煌,門口的豪奴衣着光鮮,說話走路都是有板有眼,普通人一般不會到這裡來。
薛崇訓的氤氳齋就在衛國公府斜對門,是一間小院子,以前大概是某大戶門客之類的人住的,薛崇訓叫管家買了下來,裝修成了供自己消遣的別院。
“把面紗摘下來我看看。”進了氤氳齋後,薛崇訓想起剛纔救的女人,趁現在有工夫消遣,可以一邊就審問一下她的來歷,不然明天還有明天的事……可是,先前聽這個女人的聲音,粗粗的還很沙啞,如果長得太礙眼,一塊兒進去豈不鬱悶?
那女人怔了怔,然後還是順從地把黑色的面紗從臉上拿了下來,卻用一隻手掌遮在眉間。屋檐下的燈籠高高懸掛,以至於她的眼睛藏在了手掌的陰影裡,看不甚清楚,只見一張薄薄的脣和尖尖的下巴。
最引人注意的是她的皮膚,白,真的是白,但是那種毫無血色的紙一樣的白,也不見得有多光滑。
“太亮了,有些不習慣。”女人的聲音一如既往的低沉。
薛崇訓也不多說,點了點頭:“你和我進去……叫奴婢把木屋裡面的東西準備好。”
方俞忠輕輕地提醒了一句:“郎君,兄弟們不便進去。”他的意思是讓這個不知底細女人和薛崇訓單獨相處,存在安全隱患。
薛崇訓卻不以爲意地笑了笑,也不多說,對他們揮了揮手,然後徑直向小院正面的一間木屋子走去,頭也不回地說道:“你跟我來。”
女人左右看了看,侍衛們都站着不動,她便疾走了兩步,跟上薛崇訓。二人進了木屋,將房門關上之後,只見這間木屋很小,連窗戶都沒有,陳設也是十分的簡單,只有兩張墊着皮子的胡牀和一張櫚木大案,胡牀一旁的地板上還有塊烏黑的大石頭,大石頭旁邊擺着一個盛滿清水的水桶。另外別無他物。
過得一會,一個梳着二環頭式的奴婢便端了一壺茶上來擺在大案上,然後一屈膝蓋低眉道:“郎君稍候,奴婢們在下面升火了。”
薛崇訓提起茶壺倒了兩杯茶,端起一杯一飲而盡,“不是品茶。先多喝點水,不然一會再喝水對身體不好。”
黑衣女人道:“謝謝,我不渴。”
屋子裡慢慢變得有些暖和起來了,黑衣女人看了兩次旁邊那塊黑石頭,顯然感覺到熱氣是從石頭上散出來的。
“今天我救了你,但我們素昧平生,現在你說說,什麼來頭,什麼人追殺你,爲什麼追殺你。你懂的,不要說謊,因爲我很快就能查實。”
黑衣女人沉默了一陣,她的睫毛很長,眼睛黑而幽深,讓人想到無窮無盡的黑夜。
“我沒有姓氏,別人給了我一個稱呼‘女無常’,同宗的兄弟一般叫我三娘,因爲我是第三個進宇文家的孤兒。”
“宇文家?”薛崇訓立刻來了興致,端着瓢的手也停頓了一下,然後將半瓢水澆在燒得黑紅的石頭上,馬上“嗤”地一聲,騰起一大股白煙。
“就是現在擔任戶部員外郎的宇文孝,剛纔在古寺巷裡,和恩公說話的人就是他。郎君是個官,也許也認識他?”
薛崇訓點頭道:“是的,有過一兩面之緣。”宇文孝他不是很熟悉,但他的女兒宇文姬卻是熟人。他想罷不禁問出自己想知道的問題:“看來宇文家是有不爲人知的一面,你先說說,宇文孝是個什麼樣的人。”
三娘道:“宇文孝這一脈原本是個漕運茶葉的商人,他是宇文家的次子,因爲沒能繼承家產,落魄過好一陣。後來便搜尋拐騙了一些孤兒,養到十幾歲之後替他賣命幹見不得人的勾當。”
三娘說到這裡,眼睛裡閃出一絲苦澀:“以前這些東西我們從來保密,至死不言,二哥被人抓住,爲了緘口保全大家,不知死得如何痛苦……可是,現在宇文孝要滅口,他無情,我還有什麼義可講?”
薛崇訓默默地聽她說話,並不輕易插嘴,只顧着向石頭上澆水,燒紅了就澆。小木屋內已是白煙瀰漫猶如夢境,溫度節節攀高。
“他裝作一個不起眼的小茶商,實際上卻暗地裡殘暴地勒索運河沿線的商賈,誰要是敢反抗,我們就暗殺誰!宇文孝以此爲手段斂取暴利,終於激起了汴渠八大商幫的憤怒,聯合以來調查此事,時朝廷又調任了戶部侍郎同平章事劉安疏通河槽,劉侍郎也管了進來。”
薛崇訓點點頭。前年和去年兩年關內大旱,長安米貴,中央的各種物資用度也愈發緊張,但是去年韋皇后不願意離開長安,今年皇帝李旦和太子李隆基要在長安與太平公主對峙,也不可能去洛陽,於是長安的用度就更加依靠漕運南方物資供應了,所以朝廷對河運是非常重視的。
“情勢對我們已是十分危險了,二哥因此陷入圈套被抓,宇文孝也準備收手。他花費重金結識了太常寺少卿馮元俊,正巧馮元俊又看上了他的女兒宇文姬,馮元俊通過宦官高力士,竟然爲宇文孝謀得了一份官位。這下他洗白了再也不願意回頭,但我們這些替他賣命的人知道得太多,所以一個個被他設計毒害,四弟臨死前預警,我才逃了出來,不是恩公相救,已然死無葬身之地……”
室內的溫度已經很高了,二人都已大汗淋漓,在白霧繚繞中,薛崇訓脫了全身的衣服,在腰上圍了塊毛巾,然後舒服地坐在胡牀上,閉目想着什麼。
“叮”地一聲茶杯輕響,三娘碰了一下茶杯,低聲說道:“有點口渴,我喝口水。”
薛崇訓睜開眼睛,只見她渾身都被汗水浸透,頭髮溼漉漉地沾在額頭和臉上,看起來有些狼狽,溼衣服也是緊緊貼着身體,但是又不好脫下來,以至於身體的輪廓完全呈現在了薛崇訓的眼前。
不似很多長安貴婦人那樣體態肥胖豐滿,三孃的身材十分苗條,以至於顯得有些瘦弱,但是以薛崇訓前世回憶裡的審美觀,她還是不缺女性特有的婀娜曲線,腰肢柔韌纖細,胸部雖然不大,但因爲溼衣服緊貼着露出了倒碗型的輪廓,還有兩個倒碗中間凸起的兩點形狀,卻是別有一番韻味。
“先前叫你預先喝點水不是,現在喝對身體不太好。”薛崇訓淡淡地說了一句。
“無妨,我們晝伏夜出,形同鬼魅,養生自然顧不上。”
薛崇訓又道:“現在你有什麼打算?”
三娘毫不猶豫地說道:“但憑恩公差遣,恩怨自知。”
薛崇訓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欲擒故縱地說道:“無論是宇文孝,還是馮元俊,在我眼裡都是小魚小蝦,救你也不怕他怎麼樣,小事一樁,不過是我一時心情好順手之勞,你不必掛在心裡,如果你有其他打算,我不勉強你。”
三孃的眼裡竟然露出一種傷感來:“從小就爲宇文家做事,只會殺人,外面沒有任何朋友和生計,天大地大不知何處是容身之所,如果郎君不嫌棄,把我留在府上做個奴婢吧……我做的菜兄弟姐妹們都愛吃,不知合不合郎君的口味,也許可以做個廚娘?”
用她做廚娘太浪費資源了,薛崇訓如是想。按照前世那個社會的體會,社會在進步,生產力在提高,其實說到底就是利用環境裡的資源而已,無論是唐朝燒木柴,還是以後燒礦物,只是如何利用資源的問題。
薛崇訓道:“宇文姬知不知道他父親的事?”
三娘頗有些自嘲地說道:“宇文孝平時老是說把我們當成親生兒女,其實區別很大,他的事並不會讓家人蔘與……不過宇文姬是知道我們的存在的,應該隱隱也知道一點她父親在做見不得人的事。”
薛崇訓道:“恨嗎?要替你的兄妹報仇?”
這時三娘露出一種與她的年齡不符的滄桑之感,搖搖頭頹然道:“這都是命,走了這條不歸路,恨沒有用,仇也無從說起。我有一個奢求,想過普通人的日子……對我來說真的是奢求。”
薛崇訓此時的內心竟然有些惻然,覺得自己太冷漠了。爲什麼會產生這樣婦人之仁的想法?或許是前世的記憶,讓他悟到了人溫情的一面?
他提醒自己:這個世界沒有溫情,只有爾虞我詐,爲利益、權力、安全、富貴不擇手段!只要心軟,只要不夠強,就會像自己的父親那樣,任人魚肉,被丈母孃打得遍體鱗傷,活活餓死!
薛崇訓呼了一口氣,用完全不同的口氣說道:“你的命是我救的,只要你把自己當成我的人,我就會像顧惜自己的東西那樣顧惜你……但我也可以隨時毀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