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sodu
那日宰相張說帶飛虎團護送金城公主回到隴右之後,正欲設法策應,不料很快便得報了攻打石堡城失利的消息。薛崇訓部的下落不明,張說亦不敢輕兵冒進敵境,此間涉及國家戰爭朝廷大計的問題,張說無權決定,遂一面差人送金城回京,一面上書敘述事情經過。
半個多月後,鄯州和廊州境內回來了幾個殘兵,張說才知道南衙兵撤到石堡城南部山林後又遭遇了吐谷渾兵的襲擊,全軍潰散。他急忙發官報知會鄯州、廊州、河州、洮州、疊州各刺史縣令,全力搜救河東王。
但一個月都了無音信,張說這時也是十分憂心。他倒不是在意薛崇訓,在意的是太平公主!薛崇訓明明是跟着他張說一起去的,結果現在張說沒事,薛崇訓下落不明……回到朝裡如何交差?
擺上明面,張說無甚過錯,按律法治不了他的罪。但是朝廷的玩意,實在不是完全講理的地方,有時得講情。家國天下,皇家的家事亦是政治,張說把太平最寵信的兒子薛崇訓給搞沒了,頓覺前途黯淡……
這麼長時間過去了,太平每天都看張說不斷髮來的消息。隨着時間的推移,她是越來越心涼,薛崇訓生還的可能微乎其微。
本來她對薛崇訓擅自作主、將國家朝政當作兒戲的事極度憤怒,幾乎要雷霆大發,但此時一想到他極可能已離開人世離開自己,太平公主心裡就說不出的難過。
薛崇訓是她親生的兒子,兒子死掉了,母親當然會十分傷心。但太平家的母子關係和普通人又不同,因爲孩子不是她親手帶大的,少了部分應有的情感……如果是薛二郎或者武家的某個兒子出了事,她大概不會如此難過。唯獨薛崇訓讓她十分捨不得,這個兒子讓她覺得非常貼心。
太平公主呆呆坐在紫宸殿的金玉軟塌上,臉色像死灰一般,就算是臉上精心塗抹的脂粉也掩蓋不了她的臉色。從今往後,能讓她說上幾句實心話,能讓她放下面具的人,一個也沒有了……
她一個人悄悄地想:如果上天把他還給我,就算他做了天大的錯事,我也會饒恕他。
就在這時,一個宦官戰戰兢兢地稟報道:“殿下,金城公主來了。”
太平的臉色頓時露出了可怕的表情,那宦官身不由己地“撲通”一聲伏倒在地,腦袋緊緊貼着地板,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太平不是皇帝,但比當今皇帝牛多了,她一個不高興,要誰的命不過就是一句話的事兒,宦官的惶恐發自肺腑。
“傳她進來吧。”太平忽然淡淡地說道。
宦官忙道:“是,奴婢馬上去傳。”
過得一會,便見金城公主身作一身素色的衣服走了進來,她連首飾都沒帶,打扮真是素淨到了極點,加上皮膚又白,一眼看去,便是白茫茫的一團。
太平見狀氣不打一處來,心道還沒確定我兒子死了,你就要披麻戴孝咒他死?就算他死了,你有什麼資格戴孝?我同意你嫁給他了?!太平忍了一下,但忍不住冷冷說道:“這下你滿意了?”
這樣的話從威嚴的太平口中說出來,分量十足,要是別人非得嚇個半死。就連是一向還算鎮定的金城,花容月貌也變得慘白失色……金城跪倒在地,含着淚水道:“請殿下賜我一死吧。”
太平冷笑道:“你還用我來賜死你?”她的意思恐怕是你就不該一個人回來。
金城的眼淚流了一臉,沿着秀氣的下巴不住往下滴,已是泣不成聲。過了一會,她的臉上忽然露出堅決的神情來,擡起頭道:“除非殿下賜我一死,否則我便會繼續活下去!”
太平頓時大怒,指着下面道:“崇訓爲了你都幹了什麼事?你倒好,有臉活着回來!”
金城哽咽道:“他叫我好好活着……我還想等他回來。”
太平的脾氣其實有些急躁,但一發|泄出來,隨即便能冷靜一些。剛剛她說了難聽的話,片刻之後便安靜了不少,板着臉但並沒有繼續發怒的意思,轉而盯着金城打量,那目光凌厲,看得人身上發毛。
冷靜下來之後,太平的情緒真是複雜極了,有未消盡的怒氣,甚至還有一種莫名的妒嫉。大概是薛崇訓對她這個母親好是理所當然,但爲什麼要對一個不太相干的女人也那樣?這讓太平內心極不平衡。
太平沉默了片刻,冷淡地說道:“我不會殺你,但你身爲大唐公主,有辱國家威信,懲罰難免,否則難以服衆。”
金城道:“我甘願受罰,絕無怨言。”
太平道:“撤去你的公主封號,另封爲萬年縣主,降封三百戶,你可心服?”
三百戶在唐初是長公主以外的公主的實封,但那時候百廢待興,宮廷用度本就比較節儉,就連皇帝也沒吃穿些什麼稀奇的,和現在不可同日而語。如今的宗親貴族,隨着經濟繁華是水漲船高,太平公主在李旦在位時就已經封萬戶了。金城封三百戶,在宮外又無產業,作爲貴族實在不會寬裕。
但金城依然真誠地跪拜道:“謝殿下隆恩。”
“下去吧。”太平閉上眼睛,頹然地揮了一下手。金城聽罷這才躬身退出大殿。
重回大明宮,金城的處境比以前更加艱難,經濟原因並不重要,最主要的是人際關係。以前大夥心裡雖然排擠她,但考慮她要出國和親,沒什麼必要和她較真。現在不同,出了那檔子事,金城是不可能再去吐蕃和什麼親了,那就意味着她將長久地留在長安,於是衆人愈發看她不順眼。
孤立和各種流言蜚語籠罩在金城的生活中。衆人暫時沒有做得太過分,主要是還是考慮到薛崇訓萬一活着回來了不好收場。
受到影響的不只金城,還有住在太腋池西岸角落的李妍兒母女。原本薛崇訓對她們來說是關係不大的人,可是因爲上次李妍兒的母親孫氏爲了自保搬出薛崇訓隨手送的一隻兔子來自救,實際上也真有此事,王昭儀她們便有所忌憚,甚至身不由心地討好孫氏……這下薛崇訓多半是死掉了,王昭儀還忌憚什麼?
她覺得自己以前竟然要迫不得已低聲下氣地去討好那兩個獲罪失勢的女人,簡直是奇恥大辱,以後大家還怎麼看她王昭儀?這事非得找回來!
因爲王昭儀管着這邊的事,所以孫氏偶爾會和她打交道,從她的神情舉止,孫氏已看出來事情不妙,以後非要被打擊報復不可。孫氏每日膽戰心驚,束手無策。
倒是李妍兒照樣無憂無慮,她壓根不怕王昭儀,更不明白宮廷裡的險惡,見到母親愁眉苦臉,晚上還悄悄垂淚,十分不解,只得努力寬慰。
李妍兒坐在母親的膝邊憤憤地說道:“那幾個無名之輩算什麼,娘不用怕她們!”
孫氏摸了摸李妍兒的腦袋,哽咽道:“我最放心不下的還是你,如果娘不在了,你這樣的性子該怎麼辦?像上次你得罪了王昭儀,沒兩天她就用巫毒之事來陷害咱們,不是我搬出河東王出來嚇她,這事鬧上去,有憑有據的,上邊也沒個人爲咱們說話,你想過後果嗎?”
“娘……”李妍兒瞪着大眼睛,一語頓賽,轉而又笑了,“娘別說傻話,娘會一直和妍兒在一起的!”
孫氏眉頭緊鎖,沉默了良久,忽然抓住李妍兒的手道:“你也到了出嫁的年紀,得想辦法讓你儘快嫁出去,免得連累你……”
李妍兒頓時翹起嬌|嫩的小嘴,生氣起來:“娘怎麼會連累我!”
孫氏沒管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之中,喃喃道:“你才十幾歲的年紀,一輩子還有好多事,只要出嫁便能離開這地方,到時候夫家會保護你的……我沒什麼,隨她們如何陷害,我一個無牽無掛的婦人,怕什麼?嗯,只有這樣纔是最好的辦法!現在你的封號都被撤了,夫家不定要多高的門楣,只要能對妍兒好就行……”
李妍兒聽到孫氏只想着別人,又是傷心又是心急,她忙說道:“娘再這麼說,我就賭氣三天不和你說話!”
孫氏低頭沒說話,神情凝重。李妍兒嚷嚷道:“我不嫁!我只呆在孃的身邊!”
“住口!”孫氏突然怒喝了一聲。
李妍兒嚇了一跳,可憐兮兮地看着她:“你生氣了?”
孫氏一把甩開她的手,坐正了身體道:“看看你成什麼樣子?我就是死了也不會瞑目!”她一面說,一面又垂下淚來,哭道,“都怪我平時把你慣的,卻是害了你,如今該怎麼辦纔好?你不懂事,孃家這邊又沒有靠得上的人……要是你爹在就好了。”
李妍兒聽罷憤憤然,孫氏知道她想說什麼,按住她的嘴道:“事情沒你想得那麼簡單,休再心懷恨意。要是那河東王沒出事,李家這邊他還算是能幫得上咱們的親戚。”
李妍兒不語,孫氏搖頭嘆息,她擡頭看着漆黑的窗戶,外面啥也看不見。衆人爭來爭去,結果都掛掉了,活下來的人無依無靠孤苦伶仃,不知圖個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