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的夜晚星光燦爛,司天臺監賈膺福正坐在官署院子裡翻閱書冊,並時不時仰望天幕。這裡一天十二時辰晝夜都有人當值觀測天象,不過賈膺福這樣的官員在晚上是不必上值的,只是今晚正好留下了,忙着研究一臺新儀器的原理。
司天臺也不完全是天文地理的技術部門,常常是和中樞政權有關係的,就像幾年前他們發現了彗星,就立刻和政治聯繫上變成了一場權力鬥爭的導火索。
官員們可以通過天象一定程度地影響廟堂當國者在政治、曆法、農業等方面的決策,但他們也不能張口胡說,也要有根據才行,所以要出任司天臺的職務自身學識也得過硬。
賈膺福在司天臺監的位置上穩了好幾年,在數次動盪中都可以保住地位,其才能見識也不是光靠拍馬屁就可以的。他不僅有政治嗅覺能夠判斷朝政的風聲,也對天文天象頗有造詣。
現在他在研究的一臺儀器名叫“黃道遊儀”,可以用來觀測日月星辰的運動軌道。這玩意剛造出來,設計者是一個和尚,構造原理的依據是“吾思而得之”……這和尚寫文章的才華有限沒法用文字解釋清楚,於是賈膺福便派了個官員去寺廟裡和他交流。被派去的官員弄懂了和尚的意思,並贊同其觀點,於是司天臺撥了一些經費讓他們和工匠們一起製造出了這臺黃道遊儀。花了公家的錢,自然要記錄原理用處帳目等,一併上交到了官署裡。
賈膺福現在琢磨的就是這玩意。
正當他專心致志地查閱卷宗並思考時,忽然聽得一個聲音道:“明公快來看看,地震儀有動靜!”
他一聽急忙放下手裡的東西,起身進了院門,跟着那當值的小官一塊兒進屋去了。那間屋子裡放着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儀器圖紙還有許多工具,其中就有一臺巨大的地震儀,自從漢朝發明了這玩意之後,當朝司天臺複製又幾番改進,如今使用的地震儀功能更加強大,個頭也變大了。
“我剛剛正坐在那裡寫字,您瞧筆毫都還是溼的。沒動它,只聽得叮的一聲,忙起身察看時便發現蹊蹺。”
“把測量畫圖的人叫進來,算出距離長安的位置,然後我好寫奏章明日一早去見殿下。”賈膺福下令道。
很快屋子裡的人就多起來,大夥兒展開地圖,按照儀器的估算距離測量地震方位和強度。睡眼惺忪的書吏也跑前跑後幫忙,磨好了脈侍候着賈膺福。忙碌的官員們一面測量一面稟報,賈膺福便記錄在草稿上,以待稍後彙集成章。
“位於長安以南大概四百餘里,看看在哪裡?”
拿着摺尺的小吏一面寫寫算算一面拿摺尺在圖紙上一量,擡頭說道:“終南山(秦嶺)那邊,岐州附近。”
第二天一早朝裡就得知了長安南方昨晚發生地震的消息,到得旁晚時分,岐州急報從驛道快馬入京向朝廷稟報了地震的事,與司天臺的測量幾乎吻合。奏報地震嚴重又發生在晚上,故州附內民房倒塌無數死傷無算,連州衙都倒了刺史以下十數地方官死亡,於是急報是以岐州長史的名義寫的,已經開始調集州內軍民自救並要中央幫助云云。
太平公主下旨厚葬岐州刺史,並叫翰林院用天子的名義寫一份詔書傳到地方表彰長史等官僚。朝臣們到紫宸殿之後,劉安又奏議開岐州附近各州郡的官倉援助受災州郡暫設粥棚等事,太平公主同意了劉安所請。但是要有實質性的幫助有點困難,此時運輸速度低下,而且岐州那地方已處於鍾南山範圍內交通不便,驛道多處破壞運糧車馬難以行動……倒黴的官民只有自求多福了。不過劉安認爲岐州長史會徵發民丁運糧,只要下旨開倉便可,總比什麼也不幹強。
現在這個時代的社會條件下無論是發生了洪水旱災還是蝗災,朝廷最重要的就是財政撥錢糧賑災,讓百姓們先有飯吃,後期援助種地耕牛等物。能有效地做到這些事情的王朝已經比較厲害了,非得有國力並且政令暢通才行,要是適逢亂世國力虛弱的時候廟堂官府根本沒能力管,那大家就去|死吧,或者喊一聲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揭竿造|反唄。
所以當太平同意了開倉賑災並下旨安撫官民後,朝廷諸公都比較滿意覺得自己盡到了掌握國柄的義務。
就在這時,一個官員急匆匆地跑進了紫宸殿,伏倒在殿中道:“殿下,晉王的奏章!”
太平公主的眉毛一軒一幅大袖道:“遞上來。”
大臣們一聽到晉王這個字眼很快就停止了議論,默不作聲地等待着,如今薛崇訓在長安朝野可是敏|感話題。
魚立本走了下來從官員的手裡拿了奏章返回,太平公主接過東西翻開看了起來。人們悄悄地觀察着她的表情,只見她的眼睛頓時瞪得老大,意外驚訝之色溢於顏表。大臣們更是好奇期待地想知道書裡的內容,什麼樣的文章能讓太平公主這麼一副表情?
良久之後太平公主纔不動聲色地把手裡的奏章遞給魚立本:“大家都想知道寫的是什麼,你給念念。”
“是,殿下。”魚立本恭恭敬敬地接了過來小心翼翼地展開奏章逐字逐句地念起來,幸好這宦官不僅識字還有些文采,讀篇文章完全不在話下。
“兒臣驚聞岐州地震官民死傷以致徹夜難眠,又思朝中多有賢臣良謀定會開倉賑災,餘心稍安。但兒臣以爲調糧自是救民於水火之舉,卻難及時救出掩埋於土之倖存者,又需搭建遮風避雨之所防患瘟疫之事,受災州郡難以繼力……而長安南衙兵可任城防,神策軍駐紮城南暫無所用,請旨調神策軍爲前鋒,迅速開拔岐州援救災民,神策軍軍紀嚴明行軍快速,臣保兩日之內到達岐州,以期減少傷亡,更彰我大唐天子愛民之心……”
大殿上頓時鴉雀無聲,衆人愕然無以言表。很顯然大家驚詫的不是救災這事兒……現在這情勢下,薛崇訓幹嘛要主動把最有威懾力的神策軍調往四百里之遠?要知道長安的力量就那麼一點,只能用城裡的這些實力角逐,此時已無法名正言順地從外部調兵影響平衡,否則就會加劇變故。在這樣的狀況下,四千精銳那是多大的決定因素!
太平公主卻笑了,手掌拍着兩邊的鑲金扶手哈哈大笑:“崇訓是我兒,不愧爲咱們家的人!有膽,心實!哈哈……”
一個穿紅跑的老頭撲通一聲伏倒在地板上,高聲道:“晉王仁心之心令天下動容,社稷幸甚,國家幸甚,百姓幸甚!”
“這是崇訓親筆寫的,錯不了,拿下去給大夥兒瞧瞧,可沒有錯。”太平公主興高采烈地說。
衆臣紛紛躬身道:“臣等恭賀殿下……”
太平公主高興得合不攏嘴,有些控制不住莊嚴的神態,一口一個崇訓讚不絕口,倒是很少有人像她那樣在外人面前不加掩飾地稱讚自家兒子的事兒。
“你們說,怎麼批覆這道奏呈?”太平公主俯視殿下問道。
人們立刻住了嘴,許多人乾脆埋下頭去,生怕被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一樣。劉安擡頭欲言又止最後也和其他人一樣保持沉默。
“按理要救災的話從長安調兵反倒是捨近求遠了……”太平公主喃喃地說。
衆人愕然無語:您老人家是裝傻呢還是真糊塗,明顯這事兒的重點不在此處嘛。
這時太平公主又道:“不過崇訓既有此心,便依他罷。”
“殿下英明!”
……
不多久親王國的幕僚們也得知了要調走神策軍的消息,薛崇訓幹那事之前根本沒和他們打招呼,自己獨自寫的奏呈。他自然有那樣的決策權,不過招呼也不打倒是顯得有些剛愎自用了。
宇文孝最是鬱悶,剛知道消息就滿肚子牢騷:“薛郎是在做什麼?事前也不和咱們商量一下,這是把刀交到別人手上!要是太平公主有一念之差,咱們豈不是要功虧一簣,死無葬身之地?”
“宇文公少安毋躁。”王昌齡忙勸他。薛崇訓不在親王國,聽說出門了也不知道去幹嘛,親王國剩下的人也就宇文孝和王昌齡最有話語權。
王昌齡道:“我倒是覺得這一步是對的。宇文公所言危險,難道薛郎用神策軍和太平公主長久對峙就沒有危險麼?也許那樣下去更加危險……您想想,對峙的時間一長各生猜忌,只要稍有不慎便會讓長安變成戰場,就算咱們贏了,萬一贏得不徹底,太平公主等人挾持天子設法撤出長安振臂一呼,天下人是更願意聽她的還是聽薛郎的?更何況羽林軍萬餘人馬更傾向宮廷,勝算真的大嗎?”
宇文孝默然,皺眉沉思。
王昌齡攜宇文孝的手道:“李唐社稷仍然是名正言順的,其百年的基業天下人都認同了,急功近利只能是自取滅亡!咱們既投效薛郎,豈能害之?此事薛郎定然已深思熟慮,並且未受帳下謀士爭議所左右而當機立斷,我心若誠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