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若仙境的大明宮中,太腋池上的三座仙山漂浮在煙波水霧之中,即使遠在西方的拂菻國(拜占庭)也有人談起這個小小的湖泊。如此聞名遐邇的勝景東畔,這處幽靜的小院卻有如世外桃源。一進的院子,裡面栽着三五顆杏樹,晚春季節正是落花陣陣,滿院子白花花的花瓣,它們慢慢地凋落,卻從未停息,打掃也是無用。偶爾有人從這邊經過,注意到它也只會說:今上以前住過這裡呢。
而現在這裡安置的是李妍兒母女。已是黃昏時分,這時李妍兒剛從金城那裡玩耍回來,她一進院子便感覺到了冷清,以前習慣了熱鬧的生活,這時她不禁翹了小嘴,一臉的失落。還好她娘孫氏不愛出門,一般都在家裡,李妍兒便喊了一聲。
孫氏聽到女兒的聲音,便從門邊的一間屋子裡走出來。李妍兒一瞧頓時愕然,只見孫氏灰頭土臉的,頭髮上還有蜘蛛網,臉上也全是灰塵。
“娘,你在做什麼,怎麼弄成這樣啦?”李妍兒瞪大了眼睛,想笑又笑不出來。
孫氏倒一本正經地說:“我把這間屋打掃出來,再託人買些鍋盆碗筷回來,以後咱們好自己做飯,省得鬧心。”
李妍兒聽罷高興起來:“又可以吃孃親手做的東西啦,我要吃卯羹,還有御黃王母飯!”
孫氏嘆了一口氣道:“以後再說吧……堂屋裡那隻兔子該餵食了,你去瞧瞧。”
“哦。”李妍兒見母親的臉色並不好,只得怏怏地應了一聲,向北面的屋子走去。
孫氏臉上的憂慮依然,宮裡那些勢利人的算計,她並不是很放在心上,以前在王府上就見得多了,大不了處處忍讓一點就過去了,比如尚食局送的飯菜不乾淨,那自己做就是;讓她無法釋懷的還是前景堪憂。
如果生的不是個女兒,而是個兒子就好了,作爲李家的後代總歸會有一定的待遇,母親也能跟着兒子過活不是;可女兒就不同,李妍兒終究要嫁人,世上哪有嫁女兒連丈母孃一起過去的?
孫氏十四歲生李妍兒,如今才二十七歲,她也想過改嫁,在唐朝改嫁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只是對某些人,比如平民百姓和公主(太平就改嫁過一次);但作爲王妃,身份就尷尬了,誰能娶個喪夫的王妃?如果孫氏是世家大族出身還好,沒了丈夫還能繼續爲家族起到聯姻的作用,可她不是正妃,出身也很寒微,以至於現在不上不下。改嫁到出身好的家裡吧沒人願意娶;嫁得不好,李家宗室又不會同意,怕丟臉。
她預料着自己的歸宿,恐怕就是太極宮裡的掖庭宮了。等李妍兒出嫁後,她也許就跟那些老去的宮女失寵的妃子一樣幽居在冷宮之中,混吃等死孤苦終老。
就在這時,李妍兒驚喜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聽得李妍兒高興地嚷嚷道:“娘在哪裡抓的兔子,好可愛啊!”
孫氏回過頭,只見李妍兒正將那兔子抱在懷裡走進來了,她見女兒喜歡,便沒告訴兔子是怎麼來的,只隨意地說道:“別人送來的,你喜歡就養着吧。以後少去金城那裡,明白嗎?”
李妍兒眨巴着大眼睛,無辜地說道:“所有人都不理我,只有金城姑姑不是那樣,爲什麼不能去?”
孫氏沉聲道:“大明宮裡很多人都和金城關係不好,她倒是要出國門了,你怎麼辦?聽孃的話,娘不會害你。”
或許李妍兒因爲捨不得金城,聽罷眼睛裡閃出了一絲晶瑩的淚光,聲音也有些哽咽了:“這麼多公主,爲什麼偏偏是金城姑姑去吐蕃?”
就在這時,忽然聽得外面一陣吵鬧,孫氏側耳一聽,就聽到了那個王昭儀的聲音,她忙道:“把眼睛擦擦,別讓外人看見你的眼淚!”
李妍兒用袖子一抹,憤憤地說道:“這個女人好無聊,沒事老來煩咱們做什麼!”
孫氏忙打水洗臉,簡單收拾了一下便走出門去,只見王昭儀帶着一干女人已經到院子裡來了,還真是不請自入。孫氏當即便棉裡帶針地說道:“王昭儀來拜訪咱們孤女寡母,我該出門迎接的,你怎麼能自己進來呢?”
那王昭儀直着脖子,眉毛一軒,臉色一冷:“哼,您倒是真會給自個臉上貼金,我平時可忙得很,哪有閒工夫來拜訪你們?無事不登三寶殿,我聽說你們關起門來玩什麼小人兒,用巫毒之術詛咒別人?”
孫氏臉色一變:“王昭儀,做人得憑良心,可不能這樣造謠!”
王昭儀冷冷道:“是不是造謠,搜一下便知,來人,給我搜!”
李妍兒大怒,瞪圓了美目指着王昭儀便罵,她以前就驕橫慣了,罵起人來也挺帶勁,片刻工夫便數落得那王昭儀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王昭儀一時忘記了搜查,先就想拿李妍兒出氣,但見她懷裡抱着一隻兔子很在意的樣子,尋思着奪人所愛最是誅心,當下便說道:“這兔子定是巫毒之術的道具,拿來我查查!”
“不給!”李妍兒揚起頭,倔強地瞪着她。
旁邊的孫氏在震驚中回過神來,這時候心道:院子裡當然沒有什麼巫毒小人,這事完全就是無中生有,王昭儀自己肯定也心知肚明;從幾次交往來看,她是個睚眥必報心胸狹窄的女人,這回恐怕是有備而來!
孫氏不怕搜查,就怕她們栽贓,到時候上邊沒人,哪裡說理去?
她想罷心裡又是憤怒,又是委屈,險些撐不住流下眼淚來。這時只見王昭儀授意身邊的人正要去奪李妍兒懷裡的兔子,孫氏臨機一動,冷冷道:“這隻兔子是鎮國太平公主家的長子薛大郎送的,別人送的東西你們也要搶?”
現在整個大明宮,最有權勢的人自然就是太平公主。一聽到她的名頭,王昭儀等人也是怔了怔,沒敢輕舉妄動。她舉手止住旁人,疑惑道:“你撒謊也得撒圓了,薛郎送你們東西?他爲什麼要送?”
孫氏面無表情地說道:“我怎麼知道他爲什麼要送兔子給妍兒?下午他和內侍省的張肖一塊兒過來的,你們問問張肖,我有沒有說謊。”
王昭儀臉色一白,眼睛轉了轉,不知道在尋思什麼,然後又打量了一番李妍兒,愣愣地說道:“真是如此?”
孫氏道:“我已經說過了,你不信我,大可以去問張公公,他也要騙你?”
王昭儀回顧左右,十分尷尬地說道:“我一定會親自問明白的。”
“請便。”孫氏淡淡地說道,“那你們還要搜查院子麼?”
王昭儀冷冷道:“別惦記着銷燬證據,我總能查到蛛絲馬跡,等着,我回頭找你們!咱們走!”
孫氏冷笑道:“恕不遠送。”
不出片刻工夫,一幫女人便悻悻地消失得乾乾淨淨。這時候,強作鎮定的孫氏再也堅持不住,眼淚像決提的洪水一樣涌了出來。李妍兒忙抱住她的肩膀:“娘,你怎麼了?”
孫氏的削肩一陣陣的抽*動,先是哽咽,後來乾脆嗷啕大哭起來。
李妍兒尚不清楚母親爲什麼會哭得如此傷心,但感受到了她的情緒,也忍不住跟着哭了起來,於是母女倆沒頭沒腦地抱頭一陣痛哭。哭了一陣,李妍兒便安慰起母親來,扶她回到屋裡坐下,輕輕拍着孫氏的肩膀道:“娘,剛纔你用薛崇訓嚇跑了王昭儀,可他是我們家的仇人,所以你纔會傷心?”
孫氏漸漸地收住了情緒,摸出手巾來輕輕擦着眼睛,默然了許久,終於恢復了平靜的神態。這時她語重心長地抓住李妍兒的手道:“薛郎不是我們的仇人,妍兒要明白,知道嗎?”
李妍兒懷裡還抱着那隻兔子,不解地說道:“可我親眼看見他殺死了爹爹。”
孫氏搖搖頭道:“就算他不下手,你爹也會死,或許還會死得更慘……薛崇訓以前也有爹,死的時候被打得遍體鱗傷,關在黑牢裡活活病痛飢餓而死,妍兒想要你爹爹也那樣死?”
李妍兒瞪大了眼睛,充滿了恐懼。
孫氏又道:“他在九泉之下也不會怪薛崇訓,這樣死去反而更有尊嚴……或許我也應該在那時和他一塊兒下去的,唉……”
“娘,我不許你這樣說!”李妍兒忙緊緊抓住母親的手臂,“以後我聽孃的話,你不要再說這樣的話嚇妍兒了,你要一直陪在我的身邊……”
孫氏苦笑了一下,摸着她的腦袋道:“傻孩子,你已經長大,要嫁人了,娘哪能一直陪着你呢?”
妍兒撒嬌道:“不,我就要娘在身邊嘛。”她一面說一面摟住孫氏的脖子,不依不撓。
孫氏被纏的沒辦法,只得好言道:“好好,娘不是在這裡麼。你要聽話,以後少出去亂逛,金城那裡也少去……要學着爲人處事,知書達禮。還有,說話一定三思,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說出去的話你能從別人耳朵裡掏出來?”
李妍兒嘟起小嘴:“娘,你越來越嘮叨了!”